且不說徐府的後宅,錢夫人抱著女兒淚灑如雨,前廳書房內又是另有一番風雲,徐階、周延等人也吵鬧成了一團。
那左都禦史周延為人方正,一聽說徐階要把孫女嫁給嚴鴻為妾,頓時便翻了臉:“少湖兄,你做事怎能如此糊塗?你如今是士林首領,一言一行皆應為讀書人之楷模,怎能做出這等蠢行?你前番附議開海,本已是促了那破壞祖宗成法,為了蠅頭小利,同番外洋,罔顧百姓死活的混帳政務。後來主動與嚴府提親,更是趨炎附勢,使朝堂正義之士心寒。這些都罷了,你如今竟然變本加厲,獻孫女為妾,這般屈膝事賊,風骨何在?此事要傳出,我怕是你徐子升要貽笑大方。個人榮辱之事倒也罷了,你可別忘了自己是當朝次輔。連你都對嚴賊如此屈膝,滿朝文武,還有誰敢擋嚴賊之跋扈?還有誰敢來匡扶朝政,弘揚正氣?你這樁婚事,實在是助紂為虐,親痛仇快。依我之見,你趕快收回亂命,把小姐找個正當人家許配出去,盡早完婚。我看哪,貴高足李子實的大公子少年英俊,與你家孫小姐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不如老夫做這個媒人,如何?也免得鑄成大錯,讓國怨家愁。”
一邊的李春芳,雖然心知老師心中實有長謀,但徐階早有囑咐,自然不敢隨便出來幫忙辯解。猛然聽得自己躺槍,被周老都堂點為徐家孫女的理想公家,卻是尷尬的緊,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隻得呆坐在那裡發愣。徐階卻微微一笑道:“崦山兄。這開海的事,固然其中弊端甚多,然而你難道看不出來,全是天家的意思。咱們若是不附議,不是惹天家動怒麽?老夫縱然再不情願,也只有違心上本,以免觸怒天顏。再說,開海確實也有助於朝堂多收賦稅。並非百弊無利。至於我那孫女的事麽,咳咳。這是老夫的家事,就不勞老兄多多費心了。”
周延沒想到,自家與徐階結盟多時,如今這件事上,他居然對自己的建議如此生硬駁斥,不由怒道:“徐子升,你貴為當朝首輔,門生故吏甚多,我隻當兄台有昔日夏貴溪的風骨。更因鄭窒甫辭官之日良言相勸,因此才率領一乾門生部下。奉你為盟主,實指望與你聯手共除權奸,。不想你如今大權在握,不思振臂一呼,鋤奸鎮邪,反而如此膽怯,見嚴賊勢大,便趨炎附勢。我看,你與嚴嵩門下的鄢懋卿之流,怕也沒什麽不同,老夫豈能與你為伍?只是子升兄請別忘了,那嚴嵩門下的趙文華、劉才、楊順,哪個不是阿諛奉承,獻媚嚴賊,最後下場如何?卿本佳人,奈何作賊,莫要臨老落個皓首匹夫的罵名!告辭了!”周延周大督憲此番滔滔不絕,把對嚴門一黨的怨毒,盡數傾瀉在了這個以前的盟友徐階頭上。罵畢,一拂衣袖,起身離去。周延的一群門生部下也相隨離開。
張居正見老師和周延吵翻,剛要阻攔,卻被徐階以眼神示意,便沒動彈。老實人李春芳回過神來,待要站起身去追,張居正早一伸手,把李春芳拉住。看著周延的背影,徐階隻說了聲:“恕不遠送了。”竟是連送都沒送,徑自讓周延領著自己的門下離開。
等周延走後,徐階才道:“崦山兄性子耿介,不知變通,也難怪與嚴家幾次爭鬥全都吃了虧。這次的事若是讓他參與,怕是難免漏了馬腳。”
李春芳道:“可周總憲如今負氣而走,只怕與恩師生了隔膜,你們也是多年交情,這未免太可惜了。再則,周宗憲部下的禦史,還有門生故吏,若是因此對恩師起了仇隙,不再配合咱們的長遠之計,咱們這一派卻也難免損失實力。”
徐階笑道:“我要的,就是他與我割袍斷義,劃地絕交。如此,才能徹底取信於嚴家,使他們對我再無防范之心,好行韜晦之計。為了瞞過嚴家,老友也隻好受點委屈,等將來真相大白之日,我想崦山兄也能明白我這一片苦心。雲卿、子實,你倆可去見周崦山,以你們自己的名義,稍申挽留之意,免得演戲太過,被人懷疑。崦山他此刻是否原諒我,本非在意,不肯見諒更好,那樣計策便更容易成了。至於說實力強弱,我就算加上周兄一部,也難於嚴嵩抗衡,此刻以弱己欺敵,卻也是無奈之舉。”
李春芳和鄒應龍連忙答應,李春芳卻又道:“恩師苦心孤詣,忍辱負重,堪比當日程嬰除屠岸賈之故事。只是這一回,既苦了侄女,也害了恩師的名聲。”他其實心中,素問徐婷小姐的美名,原本也有讓自家兒子和徐家結親的念頭。只是先前那李天照落入了恩師的法眼,李春芳如何能拉下臉來搶奪?後來恩師更生此計,要用徐婷與嚴家結親,李春芳這想法便也隻好吞在肚裡。而如今,這秀外慧中的徐小姐竟然要給奸賊嚴家做妾,雖說女兒不是李春芳的,卻也難免有幾分惋惜。
張居正道:“這倒也不盡然。小妾過門,不必急於一時。以我之見,反正侄女今年才二八芳齡,不如且等一兩個年頭。想那嚴嵩已經年近八旬,還能囂張幾時?而其子嚴世藩權威日盛,必然飛揚跋扈。若是一二年內,彼自取其敗,我等尋到機會,將嚴門一黨殲滅,則嚴家根基一失,傾頹可期,到時候,納妾之議自可反悔,侄女就不必再去委屈做小了。”
鄒應龍點頭道:“叔大此計說的好。”李春芳也微微一笑。
徐階卻撚須搖頭道:“非也。若是單許小妾過門,卻拖延不去,只怕難以取得嚴嵩信任。既然用此計,便不能吝惜一個孫女。我看,今夏之前,便將婷兒嫁與嚴鴻去。叔大,那嚴鴻是你的學生,嚴嵩對你也頗為賞識。此事之後,你也要多多走動,幫忙化解嚴府的疑慮。尤其嚴世藩,狡詐多疑,切莫被他勘破我們的計劃。”
張居正想到這嬌滴滴一枝花的徐婷侄女,終究要去與人做妾,不禁暗自歎息。但他歎息的內容,卻不僅是這一處。聽到恩師吩咐,張居正點頭道:“謹遵恩師之命。以學生之見,那嚴世藩雖則狡詐,然而因形貌殘缺,心胸最為狹窄。若是為人所輕忽,便極易暴怒,睚眥必報;而若是為人所敬重,則又易得意忘形。恩師將侄女許配給他兒子做妾,這嚴世藩多半會欣喜若狂,防備之心也大降。既然恩師準備讓侄女盡早過門,那麽在宴席之上,我等多捧嚴嵩、嚴世藩父子幾句,更能驕墮其心,麻痹其志。”
徐階拍掌道:“叔大說的好, 不愧老夫對你的栽培。自今日起,老夫門下之人,須對嚴家人俯首聽命,以驕其心,再看準破綻,一擊致命。切不可再於細枝末節,與他家做無用爭鬥。至於開海之事,原本牽連甚廣,我等也不妨付而從之。天家既然屬意開海,這其中的功勞,卻不可輕棄。然而嚴鴻年少識淺,對開海這等大事,未必就能經營妥當。他若有一個不慎,咱們自可亂中取勢,一舉成擒。”
鄒應龍又道:“恩師,還有那前薊遼總督王民應,前年因堅決不肯動搖邊防救濟南,因而觸怒天家下獄。如今在獄中已經待了一年有余,雖然未受什麽虐待,但畢竟年過半百,久在牢獄,恐有大礙。我等若是與嚴黨結交,可否設法美言幾句,救王民應出獄。”
徐階將一雙白而瘦削的手,十個指頭微微屈伸半晌,搖頭道:“不必了。王民應下獄,雖名為觸怒天家,實則觸怒嚴家。他是兵部的人,自有楊大司馬設法營救。楊大司馬若是救不得他,我等何必再為此事去碰嚴家的霉頭?”他停了一停,又微微笑道:“嚴世藩要跋扈,便教他跋扈個夠也好。多行不義必自斃,報應未必在今朝。”
(今天霧霾比昨天還要嚴重,北京人民努力服霧。祝大家心情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