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徐文長又令胡家的四名家將,出去大肆采購米糧、蔬菜、油鹽、肉食。他們幾個財大氣粗,出手闊綽,單說是米糧,就足足購買了數十擔之多。而隨著來扛米運菜的那些力夫,也有不少給留在了客棧內,並未再出來。
這半天功夫下來,客棧內的糧食、肉食等儲備充足,支撐幾個月不成問題。同時,客棧內也有自己的水井,倒是不怕單純的圍困了。另一方面,胡宗憲手下的標營兵士,扮作力夫也隨著混進來數十人。原本嚴鴻隻帶著二十余名錦衣校尉,雖然四總旗和嚴峰嚴複身手都不錯,畢竟人數較少。這些標營一加入進來,人數增加了一倍以上,可以動用的武力上大為加強。
同時徐文長又做了些其他部署,將錦衣衛和標營士兵分別排了班次,輪休警戒,有人單負責守門,有人負責看窗,有人負責在樓上望風,可謂是滴水不漏。便是吃飯喝水,也分批次進行,防止一旦中毒,不至於全軍覆沒。
另一方面,四大家將每日依舊外出,公然去探聽消息。嚴鴻這邊,也每隔一二日,便傳於得水百戶前來客棧,了解外界情況。
諸般部署停當,徐文長這才放心道:“有了這一番布置,只要李文藻不來光明正大的攻打,咱們也就不需要怕他。”嚴鴻見徐文長這般布置井井有條,也不禁佩服。自個穿越前雖然也啃了兩本項目管理、時間管理的書,真實踐起來,還真不如人家這位書生。
之後,嚴鴻、徐文長等人,也就一門心思地困守在這小小客棧之中,等待朝廷上的消息。左右閑來無事,嚴鴻便利用這段時間,向徐文長求問明軍軍備如何,器械、錢糧、兵員等項比之倭寇何如。
一番交談下,嚴鴻卻不覺頗為有些灰心。原來明軍重邊虛內,東南之地的衛所軍,傳承多代,徒有其名而無其實。軍士田產多被長官侵奪,本人則成為了軍官的奴仆。地方上,舉人都可以驅使衛所軍卒如驅家奴。在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中,士兵們哪裡有“當兵光榮”的概念,反而紛紛逃亡,造成衛所亡口日多。到正德朝時,衛所軍的軍戶逃亡就達八十萬以上,朝廷甚至專門設立了清軍禦史負責清查逃兵,但也是見效甚微。
如今大明的衛所軍,實際人數連編制的一半都到不了,而其中大部分還是老弱殘兵,或是只會種地的農夫。真正有戰鬥力的,十不余一。偶爾有些膽量大的,多數卻也是不明戰法,雖然叫做正規軍,打起仗來並不比匪徒正規多少,所謂得勢時一擁而上,失敗時一哄而散,體現不出正規軍的優勢來。因此與倭寇交戰時,面對那些彪悍凶殘,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一心靠燒殺搶掠發財的強盜,衛所軍往往不是一觸即潰,就是未戰而北。
這種情況下,地方平倭,主要就是要用募兵和營兵。通過用銀錢方式雇傭來的士兵抗擊倭寇,雖然效果相對那些代代傳承的衛所兵較好,但是費用高,所用銀錢非是小數。幸虧胡宗憲總督浙、直還算富庶之地,派糧籌款比別處方便。再加上靠著嚴黨外圍的資歷,也算有一點點天子支持的因素在裡面,這樣好歹組織了數量不少的募兵和營兵。胡宗憲近來能在抗倭戰爭中打幾個勝仗,乃至留出余力招安徐海,挑撥陳東、葉麻,和這個不無關系。
至於說靠地方募捐來備戰,那就別想了。不要以為一提打倭寇,地方上就會踴躍捐款什麽的,有這想法的,基本都是拿後世的抗戰經驗片面代入了明朝。商人往往把一個錢看的比命還重。送錢送禮拉攏上官,甚至勾結倭寇,那是可以的;但正統朝廷名義,不管派糧派款,反而遭遇的都是抵製。
原因很簡單,送錢給上官,上官記著你的好處;送錢給倭寇,倭寇放過你的船,甚至還給你保駕。可是捐錢給朝廷,除了那不值錢的褒獎條令,還有誰記得你?這麽著,地方上士紳沒人願意主動去給朝廷捐獻錢糧。有時候官府要籌備款項防倭,必須擺下鴻門宴,把士紳財主們請來,挨個軟硬兼施。有時候還必須拿出士紳們通番下海的事兒作為要挾,才能夠籌到款子。
至於說百姓送子打倭寇,這個也不是無償的。有錢有的談,沒錢沒的談,當兵吃糧,養家糊口,誰的兒子也不是拿來給朝廷白犧牲的。所謂踴躍的送子上戰場的,這種珍稀生物鳳毛麟角,反倒是踴躍送子當倭寇的更多。原因無他,當倭寇海商,能直接來錢啊。所謂“三尺童子,亦視海盜如衣食父母,視軍門如世代仇讎”,“杭州歇客之家,明知海賊,貪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之打點護送”。在這種大背景下,徐文長雖然為當世之俊傑,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至於明軍的器械,就更是沒法說太多了。大明朝的水師也曾經雄偉過,比如鄭和下西洋的龐大艦隊。可是鄭和本人卻是個太監,這個身份讓文官們對於下西洋本身就心懷警惕。由於擔心中官掌權,文臣們對於鄭和下西洋大力詆毀,認為其糜費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於大明朝本身卻並無什麽實質性好處。在這種輿論熏陶下,連當年的海圖船圖,都落個下落不明的下場,當初那些大艦,自然更別想重現於人間了。
而本朝呢,當初嘉靖二年寧波爭貢之事以後,天子震怒,加強海禁,這一海禁的結果,首先是把官方能調動的海船多加毀禁。多年以來,缺錢少人,大明的軍艦在此時質量實在是差的可憐。與倭寇作戰時,陸戰固然不好打,水戰則更難應對。即使以俞大猷這樣的名將,也只能在倭寇登陸後,去攻擊倭寇的船隻,斷其歸路,而一旦倭寇逃竄,再想駕駛船隻追殲於海上則無可能。
當然,海上大戰取得勝利的不是沒有。如幾年前在朱紈的主持下,便曾出動數百艘戰艦,攻擊雙嶼的私商賊寇,大敗海商、倭寇和小佛郎機人的聯軍,斬首數千。然後那一次的漏網之魚中卻包括汪直。而這個巨商巨盜,如今不再死守一島一嶼,卻以日本為根據地,分兵進犯,其實力比起幾年前也早就上了檔次。相對來說,明軍卻是今不如昔。
可以說,如今胡宗憲是在兵難一戰,器械不足的背景下來打這場抗倭戰爭,錢糧支應也只是不至於短缺,尚談不到充沛的地步。其處境之艱難,也當真讓人同情。也正因為處在這種情況下,胡宗憲必須結好士紳和地方文官,尋求他們在人力物力上的支持。他不敢隨便去招惹浙江官場上公認的及時雨,江南土霸王李文藻,就也不難理解了。
嚴鴻聽到這裡,長歎道:“缺兵少銀,固然是抗倭不利的原因。然而海禁不開,我大明終難解決這般困局。朝廷無錢可用,什麽強軍、富國,全都無從談起。”他不禁懷念起前世看過無數YY小說中的穿越前輩來,一到古代就搞蒸汽機,發明新式槍支,搞什麽工業化,還有的開銀行,真不知道他們的錢是怎麽來的。
嚴鴻與徐文長正在這裡說正事,卻聽得徐海夫妻的房中,發出輕輕的哭聲,正是王翠翹在抽泣。中間還雜著綠珠的勸解。嚴鴻、徐文長對看一眼,同時站起。徐文長口中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卻不能容這蠢物如此欺凌翠翹。”嚴鴻道:“我嚴鴻原本就不是什麽清官,自然管得的。”
兩人就徑直去敲門。片刻,門開了,原來徐海夫婦與綠珠都在裡面,見這二位爺前來,趕緊上前拜見。嚴鴻發現王翠翹眼眶發紅,雙眼發腫, 八成剛哭過。再看徐海一臉尷尬,便明白了幾分,開口問道:“翠翹姐,為何傷心?莫非是姐丈欺負你?”
王翠翹被他一問,卻不禁悲上心來,哭哭啼啼中,把事情原委說出。原來徐海終究還是不相信王翠翹這般美貌,嚴鴻與她長途同行,又曾同屋而臥,卻素絲未染。他又是個粗人,心裡存不住話,就忍不住發問。口中還再三再四的放豪言,拍胸脯,說只要王翠翹有意,他一定讓她和嚴鴻雙飛雙宿,絕不留難報復,只求王翠翹給他個明白的說法。
王翠翹見自家丈夫大難未脫,卻又問起這擋子事來,想到自己一路上嚴鴻對自己以禮相待,卻還是被丈夫懷疑,頓覺萬般委屈。她卻不反省自個當著徐海的面和嚴鴻打情罵俏,瓜田李下的嫌疑,反而隻潑頭把自家的清白委屈,徐海的忘恩負義,一股腦哭了出來。
正所謂百煉鋼成繞指柔,這一番嚎啕,把個威震東海的盜魁哭的全無了火種,已經賠了無數小心,只要王翠翹莫要啼哭,免的哭壞了身子,傷了腹內孩兒。他又再解釋道,自己並非有所芥蒂,只是希望問個清楚。若當真翠翹與嚴鴻有情,自己真是甘願放她自由,去嚴家過那錦衣玉食的生活……
他不說還好,說出來後,這一番心思換來的又是王翠翹的杜鵑啼血。那丫鬟綠珠趕來,既氣小姐的不自重,又恨姑爺的不會說話,便在中間不斷相勸。可是勸著勸著,想起徐海和王翠翹都曾動過腦筋把自己送給嚴鴻,卻連自個也不禁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