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等海瑞吃飽了,原本蠟黃的面上竟然罩上了一層紅光,鋼針一樣的眼色也帶上些微的柔和甚至迷茫。嚴鴻忙拱手道:“海兄,兄弟公務在身,卻也沒準備什麽禮物。這裡有一點東西,卻是孝敬老伯母的,還請海兄笑納。”
說完,遞上一張禮單去。海瑞臉色一變,卻沒說什麽,接過禮單先看。上面寫著:上等白米二十擔,臘肉八百斤,鹹魚五百條,鹹鴨蛋二千個,粗布十匹。
海瑞看完禮單,待要推辭,嚴鴻又拱手道:“海大哥,我知你清正廉明,素來不受禮物。這些真是孝敬老伯母的。老人家年齡大了,撫養兒女,何等辛苦,如今便是粗茶淡飯,總該吃得飽些,沾點油葷。還望大哥給小弟一點薄面。”
海瑞看嚴鴻這般誠摯,歎了口氣道:“如此,多謝賢弟了。”這一聲“賢弟”,卻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嚴鴻。嚴鴻心頭不禁一樂。卻看海瑞又道:“午飯已畢,我縣裡還有些公務。嚴戶侯請自便。”竟是下了逐客令。
嚴鴻卻也不以為意。海瑞叫他一聲賢弟,已經足夠讓他滿意了。當即起身拱手道:“兄長自便,小弟告辭了。”招呼嚴峰、嚴複進來,把碗筷往籮筐裡一收,帶了出門。
到的衙門院子裡,卻看一班衙役、捕快,個個仰天躺著,打嗝放屁。原來嚴鴻請海瑞吃飯的時候,給這些衙役也賞了一頓飯。那是一大桶紅燒肉,一大桶青菜豆腐肉片湯,還有兩大桶白米飯,讓這些跟著海瑞喝慣了稀粥的衙役捕快,也打打牙祭。另外包了些酒肉,去請那李壯士李鯤鵬吃一頓。看見嚴鴻出來,原本歪歪扭扭的衙役們趕緊都跳起來,齊聲道:“謝嚴戶侯賞飯!”
一個錦衣衛湊近嚴鴻,低聲道:“長官,這幫衙役捕快,也都是餓癆狠了。你沒看剛才飯菜抬上來,搶的那叫一個凶,也顧不上燙,一個個狼吞虎咽,恨不得掉到地上的菜湯都伸舌頭去舔了。屬下辦差多年,大江南北不知走過多少所在,窮成這般模樣的衙役,卻是頭一次見。”
嚴鴻歎道:“也難怪,辛苦他們了。”想到自個在這種場合總的說幾句,於是他站到台階上,高聲道:“各位,你們跟著海大尹,卻是辛苦了。海兄是個清官,嚴於律己,我非常佩服。你們過得清苦,本官也知道,所以特意請你們吃一頓。不要謝我,謝海公就是。日後要繼續跟隨海大尹鞍前馬後,用心辦差,繼續為淳安百姓造福!”
這番夾雜了大量現代詞匯,不倫不類的演說發表完,下面的衙役、捕快大多不知所雲。嚴鴻卻也不和他們囉嗦,吩咐把給海瑞準備的禮物都抬進衙門的庫房去,接著便帶著人離開衙門回驛站。
回到驛站,見王翠翹早起又喝了一次藥,現在身體已經好了許多,待要催促上路,嚴鴻道:“不急這一二日,姐姐還是聽李神醫的安排為好。”於是便給王翠翹說起中午請海瑞吃飯的有趣情形。卻聽得王翠翹雙目帶淚,連連感慨了好幾遍,說海青天這樣的好人卻在這縣裡受窮,李文藻這樣的惡賊反而榮華富貴,這蒼天實在不公。
當天下午,嚴鴻就在驛站裡休息。次日早起,卻從窗口見路上有十幾個村民,有老有少,正嘻嘻哈哈往縣城走。一個老太太還癟著嘴道:“這海青天對咱真好,聽說今兒不但有糧食,還有魚肉呢。”
嚴鴻聽到這話,腦海裡泛起不詳的預感,趕緊出去,攔住這些鄉民,一拱手道:“各位鄉親,請了。”
鄉民看一個華服公子出來,先是一驚。不過見嚴鴻彬彬有禮,便也紛紛亂嚷:“見過公子爺。”“見過大官人。”
嚴鴻面帶笑容道:“不知各位父老這一大早的,去縣裡幹什麽啊?”
那癟嘴老太太道:“這位公子是外來的吧,有所不知。自從咱淳安縣換了海青天海老爺啊,時不時就賑濟咱這些苦人兒。雖然賑濟的不過是些五谷雜糧,卻救了不少急呢。昨天下午,縣裡又派衙役到四鄉,說但凡登記的一二等貧窮人家,可以到縣裡再來領賑濟,除了糧食,還有鹹肉鹹魚和鹹鴨蛋。公子你說,這豈不是天降的福氣麽。所以我老太婆趕緊同鄉親們到衙門去,免得去晚了被人領光了。”
嚴鴻聽得七竅生煙,心想鬼個天降的福氣,那是我送給海老夫人的好吧?他也懶得多說,叫聲:“嚴峰嚴複,給我備馬!”嚴峰嚴複聽得大少爺語氣不對,趕緊把馬匹牽來,嚴鴻飛身上馬,帶著兩人,往淳安縣城疾馳而去。
那癟嘴老太太看得目瞪口呆,歎息道:“你說這公子爺,身穿錦緞衣服,還有那麽好的馬,他又不缺吃穿,還去和咱們這些窮人爭賑濟。這富人的心眼怎就這麽黑呢?瞧他那急慌慌的樣子!”
旁邊一個缺牙的老頭漏著風說:“二嬸你別急,咱海青天又不是傻子,他這有錢人想冒領賑濟啊,海青天一看便知。到時候,給他一頓板子,打得他哭爹叫娘!”
嚴鴻快馬加鞭,無多時到了淳安縣城,直奔衙門而去。果見衙門口已經擺好了攤位,十幾個衙役沒精打采地照著,準備分發賑濟。來領取的一二等貧民已經排了上百人的隊伍。看看攤子堆著的“賑濟”,這他娘不就是老子昨天送來的禮物麽?
嚴鴻翻身下馬,一眼看見海平也在門口,大聲喝道:“海平,你來!我送的禮物,可不是給你家老爺發賑濟的!”
這一聲嚷出來,正在排隊的老百姓紛紛側目。海平慌忙迎上來:“嚴長官,輕聲些!”
嚴鴻放低了聲音,卻一把揪住海平,不客氣地問:“你們到底搞什麽名堂!”
海平歎了口氣,露出吃藥的表情道:“不瞞你說,嚴長官,別說你才和我們老爺認識。就是他那些老朋友以前送來的禮物,也都全用在了本縣百姓身上。我家老爺說了,他奉朝廷之命來治理這一方百姓,朝廷已經給了俸祿,因此此外所得的一分一毫,都不敢自己收用,不然便是傷廉。”
嚴鴻哼了一聲:“他要自個吃糠咽菜,我可也管不著,但我這禮物是送給海老夫人補身子的,有他這麽做兒子的麽?海平,你快帶我去找他!管他什麽清官贓官,今兒我豁出去罵他個痛快!”
一邊說,兩人一邊已經進了衙門。嚴鴻扯開嗓子嚷道:“海剛峰,你與我出來!”
卻見海瑞如同變戲法般出現在大堂門口,直讓嚴鴻以為這廝是什麽深藏不露的絕世高手,只見他面如嚴霜:“何方匪人,在此喧嘩?”
嚴鴻看他這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厲聲道:“海瑞,我送來的那些米糧魚肉,是給你老母補身子的。你卻如何把它們散給老百姓?都說你是父母官,百姓是你的兒女,哪有說從老母嘴裡奪走食物去喂養兒女的!你只知道自己沽名釣譽,卻不想想老母親生活清苦,如何捱得?你這是不孝,如何對得起老伯母的養育之恩!”
海瑞冷冷一哼:“豎子不足與謀,諒你這紈袴膏粱,如何懂得其中道理!”
這話真把嚴鴻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海瑞道:“你你你你明明自己沒理,反拿這話來搪塞!”
卻聽一人道:“瑞兒,嚴相公,都莫爭了。”卻是謝老夫人拄著拐棍,走側門過來。
嚴鴻強忍怒氣,上前施禮道:“見過老伯母。老伯母,侄兒聽聞昨天送的一些粗糧鹹肉,本是孝敬老伯母的,卻被海大哥拿去分給百姓,不禁有些氣憤,失禮之處,老伯母海涵。”
謝老夫人點頭道:“嚴相公, 你的好意,老身十分感激。只是老身素來教導我兒,既然為天子牧守一方,便要上忠君,下愛民。自家的禍福甘苦,都不要放在心上。我母子在衙門雖然清苦,總有口粥喝,朝廷俸米也斷不至於沒了,更無須繳納租稅。可那鄉間的百姓,成天田間勞作,還要繳租稅,服徭役。遇上個天災人病,便是走投無路。因此把相公你送的米糧賑濟百姓,卻是老身的主意。嚴相公,你送來這麽些東西,給老身一人補身子,何如給上百家窮人補身子?前者不過是官紳之間的好意,後者卻是實實在在的陰功啊。老身這般年紀,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又算的了什麽?外面那些苦人兒,卻是要靠這些東西活命啊。”
嚴鴻見謝老夫人這般說了,那還有什麽話?隻得歎道:“老伯母的教誨,侄兒領受了。只是,這樣老伯母自己,不是太辛苦了些麽?”
謝老夫人笑道:“老身丈夫死得早,一個人把孩兒拉扯大,惟願他做一個清官,廉潔奉公,剛正不阿。這樣,老身就是風餐露宿,也甘之如飴了。”
嚴鴻心道,是我錯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您母子同心,倒要我在中間做了惡人,這都什麽事啊。他隻得拱手道:“如此,是小侄孟浪。請老伯母恕罪。小侄在驛站還有些事,且先走了。”
卻聽海瑞又加上一句:“嚴戶侯,你下江南的公事到底是什麽,海某自不便多問。不過若是在淳安本縣的公事早了,還請早些離開,免得虛耗官家驛站的供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