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時光轉瞬即過,柳鶯鶯的傷也好了九成。她硬的不成,又來軟招,當著眾人與梁蕭耳鬢廝磨,存心氣走曉霜。梁蕭自是尷尬。花曉霜心中也不好受,但她性子柔順,實在無法忍受,就轉入屋內,讀醫書解悶。
這一日,她看書困了,伏案睡了一陣,忽被一陣喧鬧吵醒,揉眼出門。卻見遠處打谷場上,或站或坐,來了許多陌生之人,口音不類土著,衣衫襤褸,鬧成一團。花曉霜心生詫異,走近一看,人群中許多病人,不少人身受金瘡,傷口皮肉翻卷,化膿生蛆,躺在地上痛吟。她見此情形,回家拿了藥物,來到場邊為人治傷。這時柳鶯鶯拉著梁蕭走過來,一見她,立時做出親熱模樣。花曉霜心頭一酸,掉頭招呼眾人,挨個兒診治。
柳鶯鶯一瞧,冷笑道:“又假裝好人!”梁蕭道:“她本來就是好人。”柳鶯鶯道:“好啊,她是好人,我就是壞人了!”梁蕭笑道:“你自然是壞人了。”柳鶯鶯秀眉倒立,正要發作,卻聽梁蕭笑道:“好在我也是壞人,咱倆歪鍋配扁灶,一套配一套。”
柳鶯鶯轉嗔為喜,笑道:“是呀,咱們都做壞人,讓她一個人充好人去。”梁蕭見花曉霜忙得厲害,甩開柳鶯鶯上前相助。柳鶯鶯氣急敗壞,頓足罵道:“什麽一套配一套,分明是嘴上一套,心裡一套!”梁蕭笑道:“別擰淘氣,打兩桶水過來!”柳鶯鶯怒道:“我才不去!”鼓漲桃腮,站了半晌,但見難民哭哭啼啼,又覺有些可憐,氣咻咻轉過身打水去了。
梁蕭生於江西,難民談吐正是鄉音。詳加詢問,才知宋元交戰,宋軍大敗於興國,江西屢經戰亂,民不聊生,是以紛紛逃往北方,沿途又遇匪患兵燹,傷亡甚眾。
治療已畢,月已中天,眾難民紛紛告辭散去。四人饑腸轆轆,轉入房裡,就著清水吃了幾個饅頭。花曉霜心不在焉,沉吟道:“蕭哥哥,柳姊姊的傷也快好了,我……我想去江西行醫。”梁蕭道:“好啊,我陪你去。”柳鶯鶯又氣又急,狠擰了他一下,怒道:“梁蕭,剛才不是說好了,你要陪我去天山。”梁蕭道:“我說的是,曉霜願去,我才願去。”柳鶯鶯一怔,大聲道:“她有什麽好?你只聽她的,就不肯聽我……”眼中淚花一轉,伏案便哭。
梁蕭苦笑道:“我答應過陪她行醫,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必踐。”柳鶯鶯肩頭微顫,抬起頭來,拭去眼淚,狠狠瞪著花曉霜,咬牙說道:“好啊,我也言出必踐,要麽你死,要麽我亡!”
這幾句話說得決絕,花曉霜聽得心頭一陣迷糊,也不知如何轉回房裡。還醒時,發覺自己正靠在床邊。梁蕭與柳鶯鶯的爭吵聲從堂屋傳來,明明很近,聽來卻又很遠,很熟悉的聲音,聽來卻又那麽陌生。一陣難言的悲傷從心底湧起來,淚水不知不覺浸入了粗布的棉被裡。
次日啟程南行。梁蕭與柳鶯鶯大吵了一回,負著行李,悶頭走路。柳鶯鶯見他不理自己,越發傷心難過,氣無處發,尋花生的不是,動輒拳打足踢。怎料小和尚鋼筋鐵骨,挨上三拳兩腿,只是呵呵傻笑。柳鶯鶯卻覺手腳疼痛,一時無法可想,滿腹怨氣又落到花曉霜身上,心想:“縱然梁蕭恨我一生,我也非弄死你不可!”
走走停停,行了二十日,進入江西境內,果如難民所說,千村荒蕪,雞鳴不起,荊榛叢生,中有白骨。元軍固然如狼似虎,大宋敗兵也化為流寇,白晝蜂起,四處劫掠。梁蕭縱有冠軍之勇,但殺退一批,又來一撥,也覺不勝其煩。有時行走百裡,不見人煙,一入夜間,隻聞啾啾悲風,仿若萬千鬼哭。
這一日,經梅嶺進入兩廣,又遇上大批難民,傷病甚眾,等到救治完畢,所備的藥材也已耗盡。花曉霜挎上藥籃藥鋤,說道:“蕭哥哥,我去山裡瞧瞧,看有什麽草藥。”梁蕭道:“我陪你去吧。”花曉霜點點頭,還未動身,忽聽柳鶯鶯冷冷說:“就這麽去了?”梁蕭知她心意,隻得道:“你也來吧!”柳鶯鶯神氣冷淡,落落跟在二人身後。花生獨自留下,照看行李。
三人行走一陣,花曉霜舉目四顧,忽見前方山崖上一叢草藥,喜道:“先采這個。”梁蕭當即爬上,用藥鋤取下。柳鶯鶯瞧著眼生,問道:“這是什麽?”梁蕭搖頭道:“我也不認識,曉霜,你來說。”柳鶯鶯扁嘴冷笑。花曉霜看她一眼,遲疑說:“這草叫做‘王不留行’。”梁蕭奇道:“好怪的名字!”花曉霜道:“這種草藥有行血之功,配藥服下,能使血流暢行,就算皇帝下令也阻止不了,故而得了這個美名。”
梁蕭聽得這話,心想做人何嘗不是如此,認定的事情就當盡力而為,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他邊想邊走,山路漸狹,草藥更多,形形色色,共生共長。花曉霜驚喜不勝,邊走邊采,循著藥草行出一裡,藥草不減反增,更為茂盛。
花曉霜止步,猶豫道:“蕭哥哥,真蹊蹺,這麽多草藥怎會長在一起?一季中的草藥,除了寥寥幾樣,幾乎全都有了,難不成這些藥是人家種的?”梁蕭道:“湊巧罷了。”花曉霜歎道:“不對,有些藥不該產在此地,川貝這種東西,該是人為移植來的。”
梁蕭知她醫者之性,言不輕發,也不由心下生疑。柳鶯鶯冷笑道:“說不管用,再往前走,一切自然分明。”當先便走,梁蕭緊隨其後,漸入深山,前方的霧氣也濃重起來。梁蕭害怕彼此相失,與二人手挽著手。他左手拉柳鶯鶯,入手溫軟如綿,使人心懷駘蕩;右手挽住花曉霜,小手纖柔微涼,宛若春水。梁蕭不由想入非非:“若能一生一世執著二人之手,真是莫大福分。”轉念間忽又氣餒,“她們都是當世奇女子,剛才的念頭,真是辱沒了她們。”
柳鶯鶯走在最前,她人雖膽大,終是女孩兒家,當此蟲偃鳥息,萬籟俱寂,也不由心生冷意。那霧氣越發濃重,好似從天而落的一團團牛乳。道路由狹變寬,空中飄浮著一絲絲甜香。柳鶯鶯摸索著走了幾步,忽聽花曉霜道:“蕭哥哥,這霧氣有些古怪,咱們還是回去吧?”梁蕭道:“說得是。鶯鶯,你說呢?”
柳鶯鶯心頭微動,尋思濃霧障眼,正是殺那臭婆娘的良機。她殺機一動,再難遏止,輕輕嗯了一聲,說道:“山中慣常有霧,又是什麽古怪?”
她一邊說,一邊將匕首捉在掌心。花曉霜聽她動問,不好不答,便道:“我也說不上來,就覺這霧氣粘絲絲的,叫人很不舒服……”
柳鶯鶯聽聲辨位,不待花曉霜說完,匕首猛地刺出,正中花曉霜胳膊。花曉霜猝不及防,失聲痛呼。梁蕭驚道:“曉霜,怎麽了?”
柳鶯鶯一不做二不休,搶到花曉霜近前,隻一把,揪住她的衣袖,手腕一擰,刺向她心口。不料足下一軟,踩到了一個膩乎乎的東西,跟著足脛發緊,一股鑽心劇痛直躥上來。
柳鶯鶯慘哼一聲,屈膝跪倒,倉促間也將花曉霜拽倒。梁蕭大驚,只聽柳鶯鶯呻吟道:“腳……腳……”他伸手去摸,忽覺一陣風聲掠來,梁蕭出手奇快,那東西不及張口,被他將頭捏住。他隻覺手中滑膩,把捏不住,不由脫口驚呼:“是蛇!”手中一緊,那條蛇頭開腦裂,登時斃命。
花曉霜聽到叫聲,忍痛說道:“蕭哥哥,封她血脈。”梁蕭應聲出手,連點柳鶯鶯大腿至腰脅處十余要穴,將她腿上的血脈一一封住,惶聲道:“再怎麽辦?”花曉霜一呆,問道:“是什麽蛇?”梁蕭取出火折,可霧氣極濃,才一打燃,又被霧水浸滅。
柳鶯鶯隻覺腿腳痛癢,痛吟道:“梁蕭……我……我要死了……我死了,你就能跟與病丫頭相好,是不是……”梁蕭力持鎮定,摟緊她道:“別說傻話!曉霜,快想想法子!”
花曉霜道:“毒蛇林林總總, 毒性各不相同,非得對症下藥才行,我這裡沒有蛇藥……怎麽辦?怎麽辦呢?”越說越是淒惶。柳鶯鶯蛇毒入體,神志昏亂,聽了這話,大罵道:“你就盼我死了,好跟梁蕭在一起,臭婆娘……你……你的心比毒蛇還毒……”罵得雖狠,聲氣卻越發弱了。
柳鶯鶯出手暗算,花曉霜的心裡十分明白,只是她天性軟弱,不但不願記恨,而且百般苦思,欲救這情敵的性命,隻苦於霧氣籠罩,身無解藥,難以施為。誰料柳鶯鶯瀕死之際,怨毒更甚,辱罵不絕。花曉霜委屈萬端,雙手捂面,嗚嗚哭了起來。
梁蕭怔了一怔,猛地撕開柳鶯鶯褲管,對著傷口吸吮起來。花曉霜聽到裂帛聲,登時明白,驚叫道:“蕭哥哥,你……你會送命的……”梁蕭默然不答,不斷吸出毒血,吐到地上。柳鶯鶯毒血瀉出,神智稍清,乍覺梁蕭在給自己吸毒,心中一驚,失聲叫道:“不……不要……”想要掙扎,但梁蕭手臂如鐵,動彈不得,心中一急,又昏過去。
霧中那股子甜香越發濃鬱,梁蕭吸了片刻,但覺血中腥臭漸退,氣味趨於衝淡,方才住口。正要坐下,忽覺身子一陣麻痹,頭腦生出暈眩之感,心頭暗驚:“這毒來得好快!”翻身坐倒,正要運功抵禦,誰知伸手觸地,忽地碰到一團滑膩之物,心中一驚:“還有蛇?”不待毒蛇掉頭,一掌拍出,將其震得稀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