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大營,梁蕭想到公羊羽幫雲殊來殺自己,心中悶悶不樂,草草處理軍務,回房躺下歇息。睡在床上,想到公羊羽華山授藝的情形,輾轉難眠,不覺夜深。這時忽聽屋頂傳來凌厲呼嘯,不似狂風過頂,卻如高手比試武功。
他心中大凜,披衣出門,抬眼一看,兩道人影在房頂上忽來忽去,交錯間呼呼作響。
梁蕭認出是公羊羽和蕭千絕,大覺吃驚。府內人聞聲驚起,紛紛燃起燈火。忽聽公羊羽笑道:“蕭老怪,這裡都是你的同夥,敢與我去城外嗎?”蕭千絕冷冷道:“去就去!”
二人身形一分,並肩往城外奔去,梁蕭縱身上房,緊隨其後。一轉眼,三人的腳力分出高下,公羊羽和蕭千絕並肩而行,梁蕭則落了一箭之地。
他一氣追上城樓,只見那二人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早已越城南去,兩點人影去若飛箭,轉瞬投入暗夜。梁蕭心想:“公羊先生又來殺我?我倒要和他理論明白,到底是我錯了,還是雲殊錯了?至於蕭千絕,我與他仇深似海,打仗事小,報仇事大。”於是喝開城門,盡力追趕二人。
他一路飛奔,不時可見二人蹤跡,樹折石裂,宛如颶風掃過。梁蕭觸目驚心,自忖尋上蕭千絕,也是必死無疑,一念及此,胸中騰起一股悲壯之氣,明知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兩人的足跡忽又淺淡。到了次日凌晨,忽地失了線索,梁蕭四處搜尋,也無蛛絲馬跡,兩個大活人就似憑空消失。
梁蕭一路向前,經過幾處村鎮,十室十空,不見一個活人。唯見折槍斷弓,屍首散落,屍首多為宋元士兵,也有不少尋常百姓,其狀慘不可言。梁蕭驚疑不定,奔行百裡,終於遇上了一群宋人百姓,一問才知有幾支元軍偏師經過,屢與宋軍交戰,百姓害怕亂軍劫掠,紛紛棄了故園,向南逃亡。
梁蕭見這些宋人個個垢面跣足、神色淒惶,聯想一路所見,心中悔意大生。向日他誓言滅宋,誰知一仗仗打下來,竟會落到這般田地。目睹襄陽城內的慘狀,他已暗生悔恨,所以至今征戰,全因伯顏一統天下、再無戰爭的壯語。可是一路征戰下來,他目睹殺戮之慘,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煎熬。這一晚,他看盡了千村荒蕪、萬戶流離的慘象,悔恨之余,又覺心意恍惚,尋思這麽下去,不知還會死多少人,還要牽累多少百姓。也許真如蘭婭所說,這一戰之後,縱使永世太平,他的靈魂也不得安寧。
梁蕭呆呆佇立,等到還醒過來,百姓早已遠去。望著眾人背影,他的心中有如毒蛇噬咬:“蕭千絕害我父母盡沒,流離失所,如今我又害得這些百姓失去家園,這麽看來,我與蕭千絕又有什麽分別?”
他不顧性命趕來,隻為報仇雪恨,可是這麽一想,忽又意興闌珊,報仇的念頭大打折扣。他昏昏然、茫茫然,走了不知多遠,夜深時,雙腿如灌鉛鐵,跌坐在一棵大樹下面,眺望鬼域似的村鎮,狂風掠過樹梢,聲如人馬哀號,聽來格外淒厲。
梁蕭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會兒,寅卯交時,忽被一聲怪笑驚醒。那笑聲尖細高昂,夾雜噝噝異響。梁蕭驚覺爬起,笑聲忽又一歇,四野歸於沉寂。
笑聲起處漆黑無光,梁蕭心生寒意,循聲走了數裡,忽見前方房舍井然,原是一座村落。此時天色將明,曙光微微,綽約勾勒出村後起伏的山影。
這一路走來,梁蕭無心之間,已近黃山地界。走近時,村前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元軍屍首。梁蕭搶上去扯開一人衣衫,見他胸口一團黑印,好似一隻極陰沉的眸子,死死衝他盯來。梁蕭心頭打了個突,細看時,那士兵渾身其軟如綿,三百多根骨骼節節寸斷。
梁蕭大為驚疑,猜想兵士當是被人一拳震斃,全身骨骼為拳勁波及,統統碎裂。凶手的拳勁之霸道歹毒,聞所未聞,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盡碎。
他沉吟半晌,挖了個坑,將這些人就地埋了,望了村口一陣,抖擻精神,向裡走去。他怕凶手就在村中,渾身蓄滿內勁,可是走了一程,村中戶戶門窗大開,戶內空無一人。時當黎明,氣寒風冷,厲風穿牖越戶,淒淒慘慘,仿佛百鬼夜哭。
梁蕭縱然膽大,一想到凶人在側,也覺心跳加劇。忽聽一聲大響,不由失聲叫道:“誰?”斜眼瞥去,一扇木門在風中嘎吱搖晃,風勢再緊,門扇又“砰”的一聲打在框上。
他松了一口氣,轉眼間,門扇開合之間,似有人影閃動。梁蕭心頭一凜,飛身縱起,穿門而入,卻見室內空空,並無一人。正覺奇怪,忽見地上一道長長的人影,原來晨光初放,將人影自窗外投入室內。梁蕭破窗而出,忽見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連,垂手而立。
那六人也是元軍裝束,梁蕭一皺眉,叫道:“你們是誰的部下?”那六人癡癡呆呆,不動不語。梁蕭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後那人肩頭,“撲”,六人如倒骨牌,疊在一起。梁蕭大驚失色,凝神一看,六人吐舌瞪眼,早已氣絕多時。
六個死者不似村外元軍,骨骼完好,身上也無傷痕,只是最末一人斷了右手小指,第五人斷了左手小指,梁蕭看到第四人,審察許久,才發覺他的左足小趾已斷。第三人則斷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頭髮節節寸斷,除此再無損傷。梁蕭驚疑不定,打量第一人,那人渾身上下絲毫無損,梁蕭想了想,撕開他的衣甲,吃驚發現,那人的胸口也有一團漆黑拳印。
梁蕭心頭一跳,輕輕“咦”了一聲,驚叫聲出口。忽聽有人冷笑道:“你也看出來了?”梁蕭應聲望去,遠處蕭然站立一人,衣著懶散,氣派灑脫。
梁蕭垂手起身,歎道:“公羊先生。”略一遲疑,又問,“這些人是你殺的?”
公羊羽冷哼一聲,說道:“無名小卒,殺之徒然汙了手腳。”他上下打量梁蕭,“你若想死,我倒是樂意成全。”梁蕭微微苦笑,問道:“蕭千絕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在親熱呢。”
梁蕭見公羊羽獨自現身,心中疑惑不解,沉默一會兒,歎道:“這六個人與我同袍從軍,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將他們葬了。”拔劍挖了個大坑,將六人就地掩埋。
公羊羽一邊瞧著,冷不丁問道:“他們死了有你埋葬,不知你死了,又有誰來埋葬?”
梁蕭聽了這話,想起從軍以來,征戰頻仍,屍積如山,千萬將士倒在戰場,變成了一具具無知屍首。自己活到今天,實屬萬幸,不由歎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後埋與不埋,又有什麽分別?難道說,來年先生棄世,也能料到誰來埋葬自己?”
公羊羽拋妻棄子,身邊再無親人,只怕百年以後,也是遺骨荒山、無人掩埋。想著心中淒涼,苦笑道:“好,看你父親面上,你死了之後,老夫讓你入土為安。”
梁蕭心中百味雜陳,他此來本想與公羊羽辯論,可是一路行來,目睹戰禍之慘,心中悔恨莫及。他自知罪孽深重,隻想:“今日死於他手,也是莫大解脫。不過父仇未報,媽也去向不明,我束手就死,怎麽對得起他們?”
公羊羽也被他一席話勾起生平憾事,皺眉沉思:“天機宮我是回不去了,一子一女有名無實。百年以後,恐怕也無人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來很好,可恨壞在老怪物手裡,這個仇我非報不可。不過……他只有這個兒子,死了豈不絕後?”早先他聽說梁蕭攻宋之舉,勃然大怒,隻想一殺了之,想到這兒,忽又猶疑不決。
梁蕭見他久久不語,正覺奇怪,公羊羽忽地抬頭說:“小子,你可知道,這六個元軍怎麽死的?”梁蕭略一遲疑, 說道:“是被人一拳震死,但為何第二人斷發,後面的四人斷了手指腳趾?”
公羊羽道:“這正是那人厲害的地方。一拳震死六人原也不難,難的是他拳勁所及,隻斷指骨頭髮,並不波及其余。內力之妙,可說收發由心。”
梁蕭心頭一凜,問道:“蕭千絕麽?”公羊羽搖頭說:“蕭老怪殺人,雙掌所過,人頭落地,沒有這麽多花呼哨。這門武功出自天竺,梵文名叫‘濕婆軍荼利’,濕婆是婆羅門教破壞之神,軍荼利是‘瑜珈術’裡對內力的稱呼,也有蛇的意思。是以這內功也叫‘破壞神之蛇’,大成以後,內勁猶如千百毒蛇,遊走對手體內,至於傷心碎骨,還是摧肝斷腸,全憑修練者的心意了。”
梁蕭道:“這麽看來,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淡淡地說:“沒有大成也差不多了!” 梁蕭雙眉一挑:“他叫什麽名字?”公羊羽瞅他一眼,笑道:“你小娃兒死到臨頭,問題倒還不少。”梁蕭心裡微微有氣,揚聲道:“先生要殺就殺,何必盡說廢話?”
公羊羽望著他,心中暗暗歎氣:“我若一心殺你,何必多說廢話。唉,眼下老夫硬不起這個心腸,非得叫你惹我動怒不可。”於是試探道:“這人內功高明,你很佩服麽?”練這“破壞神之蛇”的人大奸大惡,梁蕭只要答一個是字,公羊羽心中一怒,立馬就能取他性命,是以話一出口,目不轉睛地盯著梁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