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羽越鬥越驚,心想:“此子年紀輕輕,算學如此精妙?此陣他不過初涉,我鑽研多年,卻佔不了半點兒便宜。”卻不知梁蕭也是窮思竭慮,不敢疏忽半分。初時他只求自保,後來漸得妙趣,於學問之專注,反倒勝過性命了。
兩人均為一等一的聰明人,此番鬥智,棋逢對手。起初變陣疾如狂風,後來漸漸放緩,各各皺眉苦思,過了一時半會兒,才各出袖風,交換一輪變化。變到山窮水盡,又各自托腮長考,直到一方萌發靈感,再又變陣應對。
鬥了兩個時辰,勝負未分,忽聽西方山中傳來一聲鷹唳,尖細悠長,久久不絕。公羊羽雙眉一動,似有不耐。鷹叫響了良久,始終不歇。公羊羽忽地站起,一揮袖,兩枚碧松針射向梁蕭。
梁蕭沉浸於陣法,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兩穴一麻,頓時動彈不得。忽聽公羊羽笑道:“陣法再鬥不遲,咱們先去瞧瞧熱鬧!”
他起落如飛,轉瞬奔出十裡,到了一處山坳,跳上一塊巨石,笑道:“到啦!”順手將人放下。
梁蕭側目望去,遠處翠嶂橫空,雲環霧繞,近處則是一片蘆葦蕩,蘆花搖曳,堆銀積雪。蕩邊立著一黑一白兩道人影,黑的是蕭千絕,另有一個白袍胡人,鼻高目深,面白無須,白發一絲不亂,形如佛陀般堆在頭上。
梁蕭目光一轉,又見胡人身邊坐了一個元軍兵士,氈帽已脫,黑發委地。若非穴道被製,梁蕭勢必叫出聲來。這兵士正是阿雪,她渾身僵直,坐在那兒,仿佛一個石人。
白袍人的唇邊橫了一支血紅短笛,鷹唳聲正是從笛中激發出來。天空中七八隻蒼鷹、鷂子連聲尖叫,與兩隻禿鷲鬥得羽毛亂飛。禿鷲悍勇無比,一啄一抓,就有一隻鷹鷂落地。梁蕭想起,母親曾說少時養過兩隻禿鷲,想來就是這兩隻了。
白袍人的笛聲高起低伏,山鷹、岩隼不時飛來,圍住禿鷲亂啄亂抓。梁蕭瞧得暗暗吃驚:“這人能用笛子驅使鷹隼?”
禿鷲寡不敵眾,頭翅先後中爪,身形搖晃不定,白袍人笛聲一揚,數十隻鷹隼鷂子洶湧而上,喙爪齊施,半天中血雨紛飛,禿鷲七零八落,殘軀先後落地。
蕭千絕見狀,八字眉向下一耷,重重哼了一聲。白袍人停下鳥笛,揚聲笑道:“蕭老怪,你輸了,還有什麽話說?”說罷哈哈大笑,笑聲中夾雜噝噝怪響。梁蕭心想:“昨晚的怪笑聲是他的?”
蕭千絕沉默時許,冷冷說:“這一陣算我輸了。先說好的,先鬥鳥兒,再比武功。”白袍人微微一笑,眼看蕭千絕作勢撲來,橫笛於口,發出一串清亮的鷹唳。撲啦啦一陣響,滿天鷹鷂呼嘯衝下。
蕭千絕大喝一聲,雙掌揮舞,空中似有無形刀劍,山鷹、岩隼折翅斷頭,敗羽橫飛,沒死的枉自撲騰,紛紛墜落在地。一轉眼,鷹隼屠戮殆盡,僅剩一隻鷂子,倉皇欲逃,忽聽一聲虎嘯,黑虎一躥而起,自半空中將它撲了下來。
白袍人噝噝冷笑,說道:“蕭老怪,你的‘天物刃’有些意思!”蕭千絕兩眼一翻,厲聲道:“還我鷲兒命來!”身形一晃,逼近三丈。白袍人手足不動,橫飄兩丈,讓過一掌,笑道:“蕭老怪別急,再讓你見識見識。”橫笛吹奏起來,這次嘰嘰喳喳,尖細嘈雜。梁蕭心想:“這是什麽鳥叫?”
蕭千絕應聲止步,冷笑道:“好,我再瞧瞧,看你還有什麽花活兒?”凝立不動,隨手揮出三掌。白袍人身在數丈之外,也是左右躲閃,他的臉色難看,口中吹奏不絕。忽聽四周嘰嘰喳喳,似有無數鳥雀應和,跟著天空一暗,梁蕭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飛來無數麻雀,勢如褐色雲朵,飛快飄移過來。他恍然大悟:“這人吹的是麻雀叫聲!”
雀陣如瘋似狂,利箭般嗖嗖射落。蕭千絕掌風所過,雀屍勢如雨墜,可是一群墜地,二群又來,前仆後繼,不知死為何物。
蕭千絕初時出掌尚且從容,漸漸越變越快,到後來雙掌快如風輪,旋轉如飛。麻雀還是越聚越多,遮空蔽日,鋪天蓋地,好似偌大黃山的麻雀都被鳥笛召來。
麻雀聚集已多,應著笛聲分成兩群,一群包圍蕭千絕,一群衝向那頭黑虎,尖嘴亂啄,無孔不入。黑虎揮爪搖尾,厲聲吼嘯,可是顧頭難顧尾,不多時兩眼流血,嚎叫奔逃。麻雀窮追不舍,啄得血肉飛濺。黑虎奔出二十來丈,吼叫變成了哀嚎,忽然四爪一軟,癱在地上。
“天物刃”掌風雖厲,遇上這種怪事,也覺無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鳥中至為低賤弱小者,但因數量太巨,悍不畏死,一旦聚集,威力居然超過鷹隼。蕭千絕殺透一層,又來一層,殺得雀屍堆積盈尺,掉頭一看,目眥欲裂,那頭黑虎為麻雀啄食,血肉殆盡,隻余白骨。
梁蕭馳騁疆場,見過不少屍橫遍野的慘狀,可是見這情景,也覺微微心寒。忽聽蕭千絕一聲大喝,呼呼數掌,將雀陣衝出一個口子,身若一朵黑雲,徑向蘆葦蕩中飄去。
梁蕭見他露了這路輕功,心想蕭千絕擺不脫這些麻雀,莫非想要入水避難?
蕭千絕貼著蘆葦滑出十丈,足不沾水,飄落對岸,手裡多了一根蘆葦,摘枝去葉,化為蘆管。他眉間含煞,湊到嘴邊吹奏起來。蘆管聲本就淒怨哀絕,經他內力催逼,更是斷人肝腸。梁蕭聽得眼角一熱,心中莫名酸楚,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拒蘆管。
蘆管聲升起,與白袍人的笛聲糾纏一處,麻雀無所適從,繞著同類屍體哀鳴一陣,四面倉皇散去。
眼看雀陣消失,梁蕭吐出一口長氣,大有撥雲見日的感受,明白蕭千絕釜底抽薪,用蘆管擾亂鳥笛。麻雀因笛聲而來,笛聲一破,雀陣也就破了。
雀陣雖破,蕭千絕不敢大意,調子越發哀怨,聲如離人夜哭、怨婦悲吟,一股淒傷布滿山谷。白袍人也變出百鳥鳴叫,鶯語關關,黃鸝啾啁,乃至鴉鳴鶴唳,變化似無窮盡。
兩人的音樂搖魂動魄,梁蕭正在凝神抵禦,忽聽嚶嚶哭聲,張眼望去,阿雪梨花帶雨,哭得十分哀慟。原來,蕭千絕的蘆管太過悲切,她越聽越覺難過,血氣衝破禁製,幽幽哭出聲音。禁製並未完全解開,她試圖大哭,卻又中氣不足,哀慟宣泄不出,漸漸面色發白、雙眼失去神采。
梁蕭心知這麽下去,阿雪勢必傷心而死,情急之下運功衝穴,可是連衝數次,均是無功。忽聽公羊羽一聲長笑,盤膝坐下,青螭軟劍橫於膝上,屈指勾捺劍身,叮叮咚咚,仿佛切金斷玉。
公羊羽笑道:“蕭老怪,子曰‘哀而不傷’,你這蘆管吹得亂七八糟,叫人聽不下去。”他以劍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宮商,樂聲婉妙,不亞於烏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調歡快跳脫,令哀苦為之一緩。
公羊羽朗聲唱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這首《野有死麕》出自《詩經·召南》,講的是荒野中,女子懷春,男子上前挑逗。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發。
公羊羽唱罷這曲,調子一轉,又唱:“女曰雞鳴,士曰未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側,莫不靜好……”
這首《女曰雞鳴》出自《詩經·鄭風》,講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輕佻婉約,情意靡靡。這兩首曲子一出,衝得蘆管七零八落,阿雪不再悲傷,可又不知怎的,忽覺面紅耳熱,遐思紛紜,芳心可可,盡是梁蕭的影子。
白袍人歇住鳥笛,噝噝笑道:“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灑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無日無之的。”他於漢詩所知不多,這時得以賣弄,大感得意,一邊說,一邊瞅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猥褻笑意。梁蕭聽得大大皺眉,心想:“這老東西五十出頭,竟敢自稱年少?”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彌彌。燕婉之求,蘧篨不鮮。新台有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白袍人聽出曲子中似有嘲諷,可又不明辭義,正皺眉頭,忽聽公羊羽笑道:“賀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蘧篨不鮮’是什麽意思?”白袍人笑道:“慚愧,灑家漢文粗通,不大明白。”
公羊羽微微一笑,說道:“簡而言之,就是癩蛤蟆吃天鵝肉,自不量力的意思!”白袍人面色一沉,冷冷道:“公羊兄罵灑家是癩蛤蟆來著?”公羊羽笑道:“不錯,老子連罵了你三句癩蛤蟆,你卻一概不知,這叫不叫對牛彈琴?”白袍人面色難看,重重哼了一聲
兩人對答之際,蕭千絕的蘆管聲一轉,哀怨之意略減,綿綿之情大增。 公羊羽聽得一愣,蕭千絕吹的竟是一曲《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這首曲子,專道一位男子歷盡無數險阻,追求心中的愛人。
公羊羽本有心魔,一聽大生共鳴。要知他遍天下尋找了情,自覺所受的苦楚,《蒹葭》之詩也不足以形容其萬一。頓時自憐自傷,滿心迷茫。
蕭千絕將《蒹葭》吹完一遍,又吹一遍。公羊羽聽得入耳,指下曲調竟也漸漸變成了《蒹葭》的調子:“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他與蕭千絕精神交戰,一瞬間,心與曲合,眼中漸生狂熱迷亂。白袍人看出便宜,心想:“不除此人,更待何時?”橫過鳥笛,發出雎鳩鳴聲。雎鳩是情鳥,雌雄相守,終身不棄,叫聲婉轉哀怨,勢如煽風點火,令蘆管聲威力倍增。
公羊羽聽著蘆管鳥啼,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中,只見了情白衣赤足、青絲委地,俏生生立在雲水之間,笑顏清甜嫵媚,令人血為之沸。公羊羽定定瞧著前方,眼裡忽地流出淚水,失聲高叫:“慧心,你為何躲著我,為何躲著我?你可知我尋你的苦麽?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洄從之,道阻且長……”他平日自怨自苦,囿於身份,始終埋藏心底,此時噴薄而出,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