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一怔,也側耳凝神,只聽得遠處傳來細細的簫管聲,不由奇道:“誰吹笛子?”柳鶯鶯神色凝重,輕聲說:“吹簫的人離得很遠,簫音是用內力逼出來的。”梁蕭細細一聽,果然如此,心中不由生出警惕。
簫聲嗚嗚咽咽地吹了時許,忽聽顏人白笑道:“月落風清,永夜幽曠,足下簫聲中飽含殺伐之音,忒煞風景了吧!”簫聲一歇,有人冷笑道:“你倒不怕死,還有品曲的雅興?”梁蕭與柳鶯鶯對望一眼,搶出艙外,只見月落西山,東方微明,一葉輕舟從上遊冉冉飄來,距大船尚有二裡。船上那人的說話聲近在耳邊,從容平和,似乎並不費力。
顏人白笑道:“生死有命,畏縮也無用。足下內力精深,名號也必定響亮。”那人淡淡地說:“要知我的名號?嘿,你還不配。”顏人白笑道:“奇了,宋人莫非與徽、欽二帝一般,都是坐井觀天的狂徒?”北宋徽、欽二帝被金國所虜,女真人將其囚於五羊城一口枯井,命其坐井觀天。這是大宋國恥,但凡宋人,羞於提起。那人略一默然,揚聲說:“好,我記下了。坐井觀天,一字一掌,臭韃子,別忘了,你欠我四掌。”言下似將船上之人視同無物。梁蕭聽了這話,暗暗氣惱。
小船順江而下,逼近大船,東方晨光初露,船上的人物隱約可辨。船頭坐著一名青年文士,容顏俊秀,頭戴青紗小冠,身著雲錦儒衫。身後立著個俊美童子,環抱一柄斑斕古劍,唇紅齒白,眉眼靈動。若非二人面帶殺氣,此情此景,真如極雅致的工筆圖畫。
梁蕭瞧那文士,心頭一驚:“怎麽是他?”卻聽顏人白在艙內笑道:“小兄弟,還請入艙一敘。”柳鶯鶯偷偷拽了梁蕭一下,二人退入艙中。顏人白坐在桌邊,捧著一隻青花瓷碗,正在品茶,見了二人笑道:“二位救命之恩,顏某銘記在心。常言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顏某一具殘軀,死不足惜,二位前途遠大,趁著對頭未到,快快走吧。”他說的是生死大事,可是談笑自若,就像閑坐聊天一樣。
梁蕭聽得心頭一熱,衝口說道:“什麽話?還沒打,先要逃?”柳鶯鶯也說:“是啊,那個書呆子有什麽了不起?”顏人白濃眉一擰,心想:“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兩個孩子真不知厲害。”
不及勸說,忽聽一聲長笑,門前人影閃動,青年文士大袖飄飄,走進門來,冷笑說:“我當有幾個蝦兵蟹將,原來是兩個沒長大的小孩?”顏人白不料來人如此迅疾,吃了一驚,他素有大將之風,心中驚急,面上卻如止水不波。
柳鶯鶯被來人如此輕忽,心頭作惱,文士話音一落,她就反唇譏道:“我當什麽英雄好漢,原來只是一個長胡子的女人。”文士一怔,皺眉說:“你說誰?”柳鶯鶯笑道:“就說你!裝模作樣,沒一點兒男子氣概。”梁蕭忍不住撲哧笑了出聲。
文士眉眼俊秀,實有些男生女相,被柳鶯鶯一嘲諷,不由暗暗氣悶,盯著她說:“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柳鶯鶯笑道:“大家都喚我女賊,被你再叫一次,也不打緊。”文士罵過以後,微覺後悔,誰知這美貌女子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由心中糊塗,又見柳鶯鶯目光掃來,不由雙頰發燙,心慌舌燥。為掩窘狀,掉過目光,盯著顏人白說:“你是首腦?”
顏人白心想:“這人武功雖高,說話行事卻像個孩子。”他目光一閃,微微笑道:“凡事衝著我來,與他們兩人沒關系。”文士冷哼說:“死到臨頭,還講義氣?”
顏人白端起茶碗,笑道:“好,咱們不講義氣,先講客氣。顏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左手撮指成刀,將瓷碗削落一塊,疾若飛箭,向那文士射去。第一塊瓷片方出,顏人白信手揮灑,又削落一片,一時嗤嗤作響。瓷碗面捏泥塑,被他輕描淡寫地削成了十來片,前後相續,筆直連成一線。
梁、柳二人見他傷重之余,還是如此掌力,一時又驚又喜。年輕文士卻紋絲不動,嘴角冷笑,忽地雙手一圈,那串瓷片被他掌風牽引,變了方向。文士雙掌一合,如抱太極,只聽紛然脆響,十余片碎瓷又合成了一隻茶碗。文士手掌再翻,“噗”,茶碗被嵌入身側門板,絲絲密合,瞧不出一絲裂紋。
這一招無論內勁手法,均是妙入毫巔。顏人白笑容一斂,盯著那隻瓷碗微微發怔,皺眉說:“兩儀渾天功?”文士冷笑道:“算你有見識。”顏人白濃眉一挑,笑道:“足下是窮儒門人?”文士不答話,輕飄飄一步,跨前丈余。梁蕭心知顏人白身負重傷,不是對手,一個箭步縱上,左拳斜遞,右掌直吐。這一招“擔山趕海”出自石陣武學,出拳時勁力藏於腰腹,一遇反擊又傳至拳掌。年輕文士見他招式,臉上微有詫色,揮袖拂開梁蕭左拳,左掌急吐。“噗”的一聲,兩人二掌相抵,梁蕭失聲悶哼,一個筋鬥倒飛出去,豁拉拉撞穿艙壁,其勢不止,直往江心落去。
柳鶯鶯大驚失色,飛奔出門,伏在船舷邊高叫:“梁蕭、梁蕭……”眼見波濤洶湧,哪兒有梁蕭的影子,柳鶯鶯心痛欲裂,眼前淚水迷糊。一回頭,只見年輕文士已和顏人白動上了手,兩人都用掌法,招術精奇無方。
顏人白重傷未愈,施展不開,拆到六招上下,那文士大喝一聲:“著!”顏人白跌退三步,右臂軟垂,胸口鮮血湧出,瀝瀝染紅衣襟。
那文士並不追擊,眉毛微微一揚,淡淡說:“你身負重傷,我本不該出手。但兩國相爭,不比江湖恩怨。”顏人白面色蒼白,苦笑道:“說得是,大家各為其主,死則無怨。”年輕文士打量他一眼,冷笑說:“你這廝倒有氣量。四掌去了一掌,你還欠我三掌。看好了,這第二掌,斷你左臂。”身形電閃,顏人白揮掌一格,二掌相交,“喀嚓”,顏人白又退三步,嘴角淌血,左臂軟軟垂落。他身形一晃,忽又挺胸昂首,咽下一口鮮血,長笑道:“好掌法。”
文士微露訝色,定定看他一陣,點頭說:“好漢子,我不折辱你。剩下兩掌,並作一掌。”顏人白淡然一笑,說道:“不謝。”
文士瞧他談吐從容,自己佔盡上風,心中反而氣悶,忍不住怒哼一聲,喝道:“看好了!這一掌,斷你頸項。”氣凝雙掌,還沒出手,忽聽一聲銳喝,一股寒氣從後襲來。
文士收手一撥,掃開柳鶯鶯的掌力,皺眉道:“我不和女子動手!”柳鶯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展開“飄雪神掌”,刷刷刷又是三下。
文士隻手化解,拆到十余招上,微感不耐,朗聲說:“區區一再相讓,姑娘再相逼,我可不客氣了。”柳鶯鶯見他一手擋下自身攻勢,心中一陣冰涼,咬牙說:“你害了梁蕭,我非殺了你不可。”掌法轉快,如中瘋魔。
文士見她雙眼含淚,如顛如狂,心頭沒由來一亂,竟被柳鶯鶯搶得先手,一掌掠面而過,寒氣逼人。文士機靈靈打了個寒戰,心想:“我糊塗了,殺那韃子才是正經。”臉色一沉,厲叫:“得罪了!”左拳虛晃,卸開來掌,右手出指如電,點向她胸口“神封穴”。這時忽聽有人高叫:“雲萬程!”文士心頭一震,出指稍緩。柳鶯鶯趁機向後遁出,回首一望,梁蕭濕漉漉站在門前,手握一柄長劍,不由驚喜交迸,脫口叫道:“小色鬼,你沒死啊?”梁蕭笑道:“我真的死了,你想不想我?”柳鶯鶯臉一紅,罵道:“鬼才想你。”嘴裡唾罵,眼裡卻滿含笑意。
文士見他二人打情罵俏,心頭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忍不住打斷二人:“小畜生,你剛才叫什麽?”梁蕭笑道:“我叫雲萬程。”文士一愣,猛地醒悟:“啊,這小畜生佔我的便宜!”
這文士正是雲殊。 他與龍入海、靳飛分三路追趕顏人白,追到江邊,遇上了受傷的白三元,得知三人逆流西上,當下乘舟追趕。不料心急趕路,天色又黑,一路趕過了頭,到了凌晨也不見大船的影子。他不肯死心,折回來搜尋江面,白三元的船帆形狀與眾不同,天亮前,他終於找到了這艘大船。
梁蕭在百丈坪見過雲殊,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雲萬程的兒子,眼看柳鶯鶯危急,脫口叫出其父姓名,誰知竟收奇效。問答之際,他又貪圖口舌之快,佔了雲殊的便宜。氣得雲殊臉色漲紫,雙拳捏得咯咯作響,怒叫:“小畜生,你敢辱沒先父?”
柳鶯鶯聽了這話,恍然明白過來,忍不住掩口輕笑。雲殊被她一笑,更覺惱怒。梁蕭卻不慌不忙,笑道:“你怎麽問,我怎麽答。我的兒,難道錯了嗎?”他把話挑明,雲殊怒喝一聲,縱身撲上。柳鶯鶯一驚,大叫:“梁蕭快跑!”雲殊聽了這句,沒來由胸口一堵,咬牙道:“跑得了嗎?”
梁蕭依言轉身便走,雲殊緊隨其後,兩人一起一落,迫近船尾。雲殊怕他跳水逃生,一縱身,跳到半空,向他劈頭抓落。梁蕭隻覺頭頂風聲猛惡,頭一低,貼地撲出,一不留神絆著了地上的繩索。七八條繩索登時圈轉,將他牢牢縛住。梁蕭本擬引雲殊陷入機關,不想亂中出錯,居然作繭自縛,心中的苦悶真是別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