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經過這番激戰,馬力已乏,見場上無主戰馬四處亂走,縱身換了一匹,槍指四面軍士,冷笑道:“你們也要來嗎?”欽察人見他公然挑戰,一片嘩然。一名褐頭髮、藍眼珠的千夫長出列叫道:“漢狗,以為有點能耐,就敢逞英雄嗎?”
他用蒙古話說出,梁蕭聽得明白,冷笑道:“我教訓手下士兵,關你什麽事?無怪這些人不服管束,沒有狐狸施展詭計,獵狗敢在主人面前撒野嗎?”那人大怒,厲聲說:“我是千夫長,你只是百夫長,你敢這樣跟我說話?”
梁蕭道:“漢人有種說法,大將帶兵,皇帝的命令也未必服從。既是打仗,生死都掛在弓弦上。你的話對,我自然聽從你;若是不對,便是忽必烈皇帝的話,我也未必聽從。要麽打起仗來,這一百來人不服我管束,遇上敵人,只有送死。”那人冷笑道:“欽察軍從亦得勒河打到漢江邊上,從未輸過一陣。哼,就算沒有將軍,照樣天下無敵。你這漢狗百夫長,我們不稀罕!”欽差士兵舉起長矛,齊聲呼應:“對,漢狗百夫長,我們不稀罕!”梁蕭啞然失笑,說道:“天下無敵?好厲害啊!你敢與我賭鬥嗎?”那人道:“怎麽不敢?”說著持矛躍馬,便要上前。
梁蕭道:“單打獨鬥不算本事。你們人多嗎?你們就這些人,我們就六個人,大家不放箭,各憑刀槍上的本事。若我衝不出欽察營,就憑你們處置,要是衝出去,又當如何?”欽察軍聞言,又驚又怒,無不高聲叫嚷。
千夫長厲聲道:“好!賭鬥便賭鬥,你們六個衝出大營,你要做百夫長,隨你好了!不過刀槍不長眼,說好了,你們的死活,與我們無關!”
梁蕭笑道:“好,一言為定。”長槍一舉,土土哈五人聚到身邊。其時欽差軍圍得密密層層,其勢不下三千,各由一千夫長帶領,眾軍勒馬齊呼,發出“嗬嗬”咆哮,好似風吹浪起,聲勢逼人。
三名千夫長馬鞭一揮,眾軍大呼,策馬衝來。梁蕭側眼一瞧,朗聲道:“西南來風,垂天之形。”六人馬匹轉動,結成一個奇特陣勢。梁蕭在前,土土哈、囊古歹分在左右,李庭三人平列斷後,舞刀弄槍,似一把鋼錐,刹那衝向西南、刺透重圍。
千夫長急令圍堵西南,忽聽梁蕭又叫:“西方之水,青鋒之象。”六人陣勢變化,梁蕭與土土哈各據前後,李庭四人並行中央,化作前後銳利,居中厚實的紡錘模樣,向西衝突。突出數丈,梁蕭又叫:“小畜北,大壯南,龍蟠之陣。”陣勢舒卷開合,化作龍蛇之形,蜿蜒曲折,佯往北衝,實往南突。東顧西馳,連變數陣,一直衝出二十多丈。
梁蕭忽又高叫:“東北之雷。”話一出口,其他五人應聲而動,化作“黑虎之勢”,猶若猛虎下山,向東北方強行衝突,所過欽察軍人仰馬翻,無人能抗。
梁蕭的呼喝聲不絕於耳,六人應聲變化,虎驟龍奔,八方來去,便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眨眼間,竟將不可一世的欽察騎兵衝得七零八落,首尾難以相顧。三個千夫長連發號令,也是無可阻擋,心中莫名駭異,可又想不透其中的原因。
欽察軍馳騁大漠,精熟野戰,便與漢軍作戰,也是三流貨色,從來無緣見識第一流的漢人兵法。梁蕭所用的陣勢,本是唐代兵法大家李靖所創的“六花陣”,這一路陣法脫胎於武侯八陣,精微奧妙遠遠過之,以六人為一隊,各持武器,變化無窮,實為對付塞外鐵騎的不二之法。當年李靖曾憑此陣以少勝多,在陰山下大破突厥鐵騎二十余萬,生擒頡利可汗。從此以後,突厥人一蹶不振,再也無力與大唐相抗。
古今陣法,全都不離數術。梁蕭算學精深,超邁前人。趙山死後,他痛定思痛,開始揣摩兵法,想的是日後不讓任何一人有所損傷。想來想去,憶起少時在天元閣讀書,曾經見過的“六花陣”。己方一行六人,正合六花之數,土土哈五人傷勢痊愈,他便召集眾人,一同操練六花陣,演練時他細加推演,對陣法多有改進,令其威力倍增。
那日校場受辱,梁蕭隱忍不發,讓土土哈潛入欽察營暗地打探,明白眾軍不肯前來的原由,心知若要折服這群家夥,不免有場惡鬥。他一邊尋覓僻靜場所,加緊操演陣勢,一邊激怒眾軍,與己賭鬥,存心憑借六花妙術折服三軍。
不過片刻,梁蕭變了十六種陣形,漸漸逼近轅門,忽見西南、西北各有一處陣勢露出破綻,當下疾喝“長鯨之陣”。六人策馬,勢若鯨奔,向“歸妹”位衝突。眾將急急麾軍兜截,梁蕭聲東擊西,意在別處,敵軍陣勢一動,他立刻率眾斜插西南,勢成“鯤鵬之變”。一時魚龍化鵬,扶搖而上九天,呼嘯之間,便將前方的軍陣剖成兩片,自“無妄”位穿出一個大口子,逸出千軍之外。身後的欽察騎兵收馬不及,前推後攘,左右相撞,大呼小叫亂成一團。六人馳出轅門,想到初試鋒鏑,竟然大獲全功,一個個意氣奮揚,勒馬長笑,梁蕭揚聲叫道:“勝負已分!你們先說的話算不算數?”
欽察軍好容易勒住馬匹,收束陣形,心中一片茫然。這一陣,梁蕭六人無一傷損,欽察人卻折損極多。土土哈五人聽從梁蕭號令,並未刻意傷人,故而對手多是皮肉輕傷,落馬的軍士迅疾爬起,翻身上馬,數千雙眼睛都落在三個將官身上。一時間,校場上沉寂一片,隻聞風吹大旗、獵獵作響。
三個千夫長面面相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了,二十年軍威墮於一旦,不答,失信違諾,也是軍中大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有人笑道:“說過的話當然要算數,何況別說是百夫長,千夫長也當得!”三人聽得聲音,齊齊下馬叫道:“阿術大人。”
梁蕭見阿術面帶笑意,攜著親兵迤邐而來,也下馬行禮道:“阿術大人,實無其他法子,不用這雷霆手段,梁蕭難以在此立足。”阿術下馬,兩手扶起他笑道:“說起來,欽察軍人強馬快,打仗一等一的厲害,隻說一兵一將的本事,太祖手下的怯薛歹軍也未必能佔上風。只因長年未逢敵手,故而驕橫滋生,誰也不放在眼裡,我讓你來,也沒料到你能立足!本就是考一考你的本事,誰知你竟以六個人突破三千欽察軍,呵,我做了半生大將,這次也看走眼了!”
梁蕭道:“大人說過了,我先拿話將住這幾位,讓他們不能用箭。要是真上戰場,弓矢交加,只怕一合的功夫,我們六個都成了刺蝟!”阿術笑道:“你勝而不驕,很好。不過實情確是如此,欽察騎兵最強的並非槍矛,而是弓箭。”他目視三個千夫長,“你們三個,還有話說麽?”
三人對望一眼,褐發千夫長道:“若論衝鋒陷陣,我們輸得沒話說。阿術大人也說了,我們最強的是弓箭,我想看一下梁蕭的箭術。”阿術罵道:“你們是石頭腦袋嗎?”梁蕭笑道:“無妨,請借弓箭一用。”眾將正要解弓,阿術說:“用我的。”自馬上取下一張描金硬弓。梁蕭接過,眼看百步之外,有兩個在江堤上打水說笑的白衣胡女,一人面帶紗巾,一人則裸著面,頭上帶著串耀眼明珠。
梁蕭笑道:“看我射散左邊那人頭頂的明珠。 ”眾人聞聲一驚。阿術皺眉道:“射中了人怎麽辦?”梁蕭道:“射落一根頭髮,砍我梁蕭腦袋。”阿術不及多說,他已縱馬斜走,忽地挾矢彎弧,白羽箭閃電掠出。胡女正與同伴說笑,忽覺頭頂風起,“嗡”的一聲,一支羽箭嵌在不遠處的柵欄上。就在此時,她髻上的明珠四散滾落,滴滴答答落入江水,敢情梁蕭箭鋒銳利,擦過二珠之間,將串珠的金線截為兩段,明珠斷線,自然紛散。眾軍見狀,先是一呆,跟著彩聲雷動。
那女子十分驚詫,聞聲回過頭來。阿術見她模樣,眉頭大皺。卻聽那三名千夫長齊聲叫道:“阿術大人,我們都服啦!讓他做萬夫長也行。”阿術笑道:“服了嗎?嗯,萬夫長可不成,千夫長也不能做。他初來乍到,沒有戰功,做這個百夫長麽,全是因為救了右丞大人,已很勉強了!”眾人聽說梁蕭救過阿裡海牙,均是一派肅然。褐發將官道:“沒想到漢人之中,竟有如此人物!”阿術搖頭道:“他不是尋常漢人,他有蒙古血統。”諸將聽得,更添敬意,望著梁蕭,目光已然不同往時。
忽見那胡女拿著羽箭,氣衝衝趕了上來。她的體態高挑豐腴,肌膚勝雪,眉長眼大,眸子藍如海水,青灰色的頭髮結成辮子,自耳畔落下,纏在雪白修長的頸項上。一眾欽察人見得,齊齊咽了口唾沫,均想:“哪兒來的漂亮妞兒,以前怎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