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床上,如飲醇酒,暈陶陶的,興奮莫名,滿腦子都是梁蕭的影子。隻想著明日見了他,說什麽話兒才好,做什麽事兒才妥當。這麽輾轉反側,到了三更,迷蒙中,忽覺眼前微微發光,睜眼看去,屋內燈火亮堂,梁蕭坐在床沿,眼中含笑。花曉霜芳心大亂,想要坐起,梁蕭按住她笑道:“別起來,小心著涼。”花曉霜隻好依言躺著,但覺被子裡恰似燃了一爐火,不覺香汗淋漓,一張芙蓉臉兒燒得火紅,顫聲道:“蕭哥哥,你……你怎麽來了?”梁蕭笑道:“曉霜,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在天機宮答應過你一件事。”花曉霜微微一怔,笑道:“去看日出麽?”
梁蕭歎道:“你還記得?”花曉霜微微一笑,心想:“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梁蕭沉默一下,說道:“趁著天還沒亮,我們這就上山。”花曉霜滿心歡喜,說道:“好,我添一件衣服。”梁蕭笑道:“不用了,天寒露重,我用被子裹你上去。”花曉霜吃了一驚,忙道:“那……我豈不成了個大粽子。”梁蕭笑道:“對啊,是個美人餡的大粽子。”花曉霜垂下頭,心想:“我可不美!”
梁蕭將她裹緊,抱著出門,展開輕功向山頂奔去。花曉霜耳邊風響,好似騰雲駕霧,飛在天上,隻覺得心中喜樂,渾忘一切,不知不覺竟打了個盹,忽聽梁蕭道:“到了!”她張眼看去,前方暗沉沉地湧動不已,應該就是東海了。
梁蕭放下她,兩個人並肩坐在一塊大石上,風聲淒淒,時來時去。梁蕭想要說話,又不忍打斷這難得一有的寧靜。他默不作聲,花曉霜也不好開口。兩人靜靜坐了一會兒,梁蕭心生疲憊。他內功精湛,打仗時數晝夜不休不眠也是神采奕奕。此時並未如何勞累,眼皮卻越來越沉,此情形前所未有,迷糊漸生,不待日出,竟然睡著了。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山風打來,梁蕭悚然一驚,急聲叫道:“曉霜,曉霜……”叫聲中滿是驚惶,花曉霜心頭詫異,應道:“蕭哥哥,你叫我麽?”梁蕭見她,籲了一口氣,心中十分奇怪,他向來驚覺,今天怎麽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過去了。”
舉目看去,太陽升起大半,黑雲將收未散,便似濃濃的墨魚汁裡煮著半個蛋黃。梁蕭大覺無趣,側目望去,花曉霜凝目遙望,神色專注,瘦削的臉兒被朝陽映著,發出柔和恬淡的光彩。梁蕭望了兩眼,睡意又生,情急間,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花曉霜應聲看來,吃驚道:“蕭哥哥,你做什麽?”
梁蕭臉一紅,好在被旭日紅光照著看不出來,訕訕說:“我打蚊子!”花曉霜奇道:“這麽冷也有蚊子?”梁蕭苦笑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花曉霜被他一岔,也沒了觀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卻見一株華通花,孤零零地長在山崖上,隨著晨風左右搖晃,不由心中一動,低聲吟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梁蕭問:“曉霜,你說什麽?什麽反兒反爹的?”花曉霜笑道:“這是孔子的話,意思是說華通花開,翩翩搖擺,難道我不思念你麽?想是家離太遠……”說到這兒,她神色一黯,默默垂下頭去。
梁蕭望著她,忽道:“曉霜,你想家了?”花曉霜眉眼一紅,輕輕點了點頭。梁蕭道:“我正想問你,為什麽你會離開天機宮到嶗山來?”花曉霜沉默時許,仿佛鼓足勇氣,望著他認真地說:“蕭哥哥,我隻跟你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梁蕭點了點頭。花曉霜歎了口氣,說道:“那天,你被明歸爺爺抓走……”梁蕭不悅道:“你怎麽還叫他爺爺?”花曉霜面色泛紅,低聲說:“我叫順口啦。總之,那天許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還有秦伯伯、左元爺爺、修谷爺爺都去了。我一個人留在宮裡,難過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們救你回來。可過了兩個多月,爸爸回來了,臉色十分難看,我問他你怎麽了,他只是搖頭歎氣,卻不說話。後來過了許久,我才聽梅影姐姐說……說你已經死了。”說著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
梁蕭十分疑惑,皺眉說:“不對,左元和修谷見過我,怎麽會說我死了?”花曉霜一愣,也覺不解,梁蕭想了想,咬牙道:“這兩個老混蛋,一定恨我破壞他們的奸計,故意不說我還活著。曉霜,你也真笨!”他苦笑一下,歎道,“我這樣的禍害精怎麽會輕易死掉呢?”
花曉霜紅著臉說:“我念起那時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場。從小到大,我從沒那麽難過的,幾乎……幾乎就不願活了……”
梁蕭心生感動,兩眼酸熱,怕被看見,匆匆別過頭去。卻聽花曉霜又歎了口氣,說道:“當天夜裡,我就病倒了,天幸師父留在宮裡,要麽我就再也見不著你了。誰知那段日子,爸媽又鬧起別扭,天天吵架,起因是奶奶要他們給我添個弟弟,以後好做天機宮的宮主。”
梁蕭道:“這是好事啊,他們乾嗎還要爭吵?”花曉霜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聽媽媽說,爸爸對她不好,當年她被一個女人打傷,爸爸明明製住那人,又將她放了。唉,我從沒見媽媽那麽生氣,她說恨死爸爸了,要讓花家斷子絕孫。奶奶見媽媽不肯生弟弟,就說,花家人丁單薄,才引起明歸的反叛,如果媽媽不從,她就要爸爸休妻再娶。媽媽氣得大哭,爸爸也說,他已害了媽媽,不能再害第二個女子,寧可一死,也不再娶。”梁蕭早先聽明歸說過花清淵與韓凝紫的情事,聽到這裡,不覺暗暗點頭:“就此事而言,花大叔做得窩囊,但他不肯休妻,倒也有些血氣。”
花曉霜說:“總之,奶奶使盡各種軟硬法子都不能逼爸爸媽媽就范,終於生起氣來,指著我說:‘霜君,你好,你不聽我的話,我就把她關起來。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見不著她……’”梁蕭忍不住破口大罵:“花無媸這個臭婆娘!”
花曉霜輕輕啊了一聲,面頰通紅。梁蕭還想再罵,可終歸忍住,心想她要不是曉霜奶奶,我立時前往天機宮,打她個落花流水。
花曉霜定了定神,又說:“奶奶說到就做,動手抓我,媽媽想要護我,可又打不過。這時師父來了,大罵奶奶。奶奶卻說:‘這是花家的家事,不要你惡華佗管!’師父說:‘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 誰動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誰拚命……’”梁蕭拍手道:“好啊,說得痛快。”心中對吳常青平添好感,衝這幾句話,看他些臉色也無所謂了。
花曉霜仍是悶悶不樂,說道:“我見他們鬧翻,心裡十分難過,就對奶奶說,我拜吳爺爺為師,到嶗山去,媽媽不生弟弟,我就不回天機宮。唉……我一直想跟師父學醫,我從小生病,十分難受,師父每次給我看病,痛苦就要輕些。所以我就想啊,天下有許多人害病,一定與我一樣難受。我有了師父的本事,就能讓他們減輕痛苦。從那以後,我看了許多醫書,並向師父請教,他也隨意指點。可我每次說要給他做徒弟,他總不做聲。”說到這兒,她微微一笑,“那天他和奶奶賭氣,一口答應收我為徒,真是因禍為福的快事。”
她說得輕描淡寫,梁蕭卻知道,為了這些事,她一定受了許多委屈,不由歎道:“曉霜,你受苦了!”花曉霜搖頭道:“這也不算苦,聽到你的死訊,那才叫苦呢!若非學醫救人忘了苦惱,我……我也許早就難過死了。”突然之間,她深深注目梁蕭,眼裡湧滿淚水,
梁蕭見她眼神,胸口似被打了一拳,不禁掉過頭去,心子怦怦狂跳:“她這眼神與阿雪何其相似,莫非我看錯了?”偷看花曉霜一眼,她的瓜子臉與阿雪的圓臉絕不相似,只有眼裡的淒傷一般無二。梁蕭心痛如割,心潮起伏,凝注東方旭日,一時默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