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塊五尺見方的大青岩,伸手在岩石上一抓,石塊便如腐土朽木,登時抓落一塊。秦伯符疾喝一聲,那石塊去如流星,“當”的一聲,正中一名將官前胸,護心銅鏡應聲碎裂,那人雙腳離地,飛出兩丈多遠,口中鮮血狂噴,眼見不活了。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塊碎石,官兵瞧得兩眼發直,雙股戰戰。忽有人發一聲喊,拔足便逃,眾軍漢恍然驚覺,也顧不得地上長官,腳底生煙,拖刀曳槍,頃刻間走得不見蹤影。
秦伯符驚退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瞅梁蕭一眼,笑容一斂,心想:“而今官兵遍布,這小家夥到處亂走,無異於羊入虎群,勢難活命。我身有要事,這小鬼說話又十分討嫌,帶他一路,不知妥不妥當?”正覺為難,忽瞧梁蕭抱起狗兒要走,當下沉起臉來,喝道:“回來!”探手將他抓在手裡。梁蕭又驚又怒,拳打腳踢,但秦伯符手如鐵鉗,任他如何掙扎,也難脫身。
秦伯符挾著梁蕭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梁蕭大嚷小罵,他隻是充耳不聞。梁蕭罵了一陣,口乾舌燥,懨懨地沒了聲息。二人行了百裡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漸晚,也不知到了何處,只見四下裡草木叢生,偶爾傳來泉流嗚咽。又行一程,東天皓月團團升起,飛彩凝輝。梁蕭瞧著這輪滿月,不知怎地,想起母親面孔,跟著念及亡父,回憶起以前那些溫馨甜蜜的日子,不由眼角發酸,心口發燙,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哭個痛快。
正當此時,秦伯符身形一頓,將他重重扔在地上。梁蕭正在感傷往事,被這一摔,心情大壞,怒道:“病老鬼,你是頭蠢牛麽,這麽大勁?”秦伯符大覺惱火,厲聲道:“禍害遺千年,你這小鬼倒也摔不死?”梁蕭大怒,跳起來正欲回罵,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悠長尖細。梁蕭不禁打了個突,向日流浪時,他曾在曠野中被一群野狼追趕,後來爬到樹上,方才免劫。這時耳聽狼嚎陣陣,四周樹影森森,如鬼如魅。不由得害怕起來,頭一縮,向秦伯符靠近了一些。
秦伯符見他露出怯態,不覺好笑:“到底是個孩子。”他這一番狂奔,頗為費力,這時濁氣上升,禁不住咳嗽起來。
梁蕭瞅他一眼,心想:“病老鬼力大如牛,怎還會病懨懨的呢?”抬眼細看,卻見秦伯符凝目盯著左方的一面石壁,月光照壁,可見石壁上凸凹起伏,似乎刻有文字。秦伯符瞧了半晌,喃喃念道:“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世事詭譎,總不離勝負得失。”這一副對聯刻在石壁上,雖然對仗粗陋,但也略略道出人心冷暖、世道艱難。秦伯符心有所感,一時瞧得呆了。
梁蕭坐了半晌,始才定住心神,覺出自己身處之地,乃是兩山間一處低谷。谷中擱了一張巨大的四方石板,徑約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體白亮,好似塗滿了水銀。其上刀斧刻劃,留下了筆直的痕跡,縱橫一十九道,正是一方棋盤。棋盤東西兩方,擱了若乾渾圓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難辨,但觀其大小,一枚枚徑過半尺,少說也有二十多斤!
梁蕭瞧得發愣。秦伯符卻走到西方月光朗照處,盤膝坐下,招手說:“小家夥,你過來。”梁蕭哼了一聲,站著不動。秦伯符微微一笑,說道:“剛才摔你罵你,是我的不對。”梁蕭不料他低頭認輸,心中納悶:“這老頭子怎麽變了一副好臉色?隻怕有什麽詭計,我須得當心。”他流浪已久,對常人戒心極重,但到底年少情熱,秦伯符兩度相救,令他孤苦中生出依靠,嘴裡不服軟,心裡卻大生親近。秦伯符只須和顏悅色,好言好語,梁蕭必當戾氣盡消,對他服服帖帖。這時聽他口氣和藹,心裡雖疑,脖子卻已軟了,扁嘴低頭,走到秦伯符身邊。
秦伯符拍拍他頭,笑道:“坐啊。”梁蕭哼了一聲坐下。秦伯符抬頭瞧瞧月色,歎道:“這明月當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燒火燃薪的麻煩!”梁蕭忍不住問:“病老……嗯,你來這裡做什麽呀?”秦伯符笑道:“與人下棋。”梁蕭扭頭望望,奇道:“怎麽沒見別的人?”秦伯符道:“我約好三更,那人還沒來。”梁蕭哦了一聲,便不再問。
秦伯符瞧著梁蕭小臉,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寫得好:‘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這孩子是乖戾了些,但年紀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礪一番,未始不能黑者變白,圓者成方。正所謂去惡存善,也不失為一場功德。”想著微微一笑,起了收徒的念頭,正欲詳問梁蕭生世,忽又驚覺時辰將近,心想:“今夜一過,或許我便成了廢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論其他?嗯,過了今夜,再問不遲。”於是收斂心神,閉目調息。
梁蕭見秦伯符久不說話,難免氣悶,再瞧秦伯符凝神運氣,呼吸輕細圓長,胸口平靜,幾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尋思:“媽說過,內功越好,呼吸就越細越長,這病老鬼氣息都快沒了,豈不十分厲害。”想起方才他大顯神威,心中羨慕:“什麽時候,我才能與他一樣厲害?他與那個死公比起來,也不知誰更厲害一些?”思來想去,隻覺還是蕭千絕更厲害一些,心中大為泄氣,抓起一塊石頭,將土地當作蕭千絕,“咚咚咚”一陣狠敲。
忽聽一聲長笑從山丘後傳來,響似黃鍾大呂,回蕩山林。梁蕭丟開石塊,抬眼望去,不由駭了一跳。山巒暗黑處走來一個奇怪人影,又高又壯也罷了,最叫人吃驚的是,來人生了兩個腦袋,一個腦袋又正又直,頂在脖子上方,一個腦袋卻歪歪斜斜地擱在肩上。
怪物長笑不絕,拄著一根木棒,大步流星,來得極快。梁蕭瞧得渾身僵直,忽地一陣風來,身子不由簌簌發抖。
怪物走到東面暗影處停下,那裡月光不至,漆黑一團,看不清那怪的面目。隻聽它又笑一聲,搖了搖頭,隱約見其頭腦光亮,並無毛發。忽聽秦伯符輕咳數聲,曼聲說:“大師佛駕遠來,晚輩失之迎接,還望寬宥。”梁蕭掉頭一看,秦伯符張眼出定,嘴裡說得客氣,一雙細眼卻盯著那怪,光芒十分銳利。梁蕭心中好奇:“老頭兒不害怕嗎?他說等人,怎地等來 一個兩頭怪物?”
兩頭怪笑道:“好說,好說,你也不必假裝客氣。”秦伯符道:“好,前輩請坐。”那怪二頭齊點,肩上的人頭“呼”的一聲,忽地落在地上。這一下十分詭異,梁蕭驚叫一聲,掉頭要跑,這時耳邊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師父,俺餓呢!”卻聽那怪哼了一聲,口氣不善:“不是剛才吃過麽?乖娃別鬧,待一會子,再帶你去討吃。”童聲“嗯”了一聲,再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