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驚梅。
越到年根底下,田流坊的生意便越是清淡。除非是關鍵性的迎來送往、打點疏通之外,閑來無事到這裡湊趣的人已經比以往少了三成。
究其原因,一來自然是因為年底事多,各個衙門、生意都到了最為關鍵的時候,說不定轉過天就有人來算總帳,這樣提心吊膽的應承著,真正能夠拋開這些心思玩個痛快的,實屬異數。
偏偏各家的女人們也在這時候多了些警惕的心思,親友們在這個當口走動的多了,不免總會說些東家常西家短的話。誰也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外面鬧出太大的有失體統,到時候丟的還是女人的臉。
女人素來是個神奇的生物,一旦聚到一起,嘰嘰喳喳的,在羨慕嫉妒之余,沒準兒就會旁敲側擊、明裡暗裡的問出些別人家的醃臢事情來。仿佛沒有這些東西的話,生命就少了樂趣一般,她們就活不下去一般。
又或者,這也只是單純的因為各自有各自的苦痛,不願展現在人前,便隻好拿別人的可悲可歎做自己的墊背,找幾分莫須有的平衡罷了。
聰明的、有家室的男人,素來最為提防的就是女人家的妒意。這時候自然是能避則避,遠離鋒芒。
當今的女人可跟漢魏之時不同,就拿前朝房玄齡房宰相的妻子來說,那是敢於“喝醋明志”的,為了阻止夫君娶妾,竟然連**都敢喝……這等硬氣,許是讓天下間多少女人拍手叫絕,卻又偏偏讓多少男人頭痛不已。
到底是帶壞了風氣,不過納個妾,隨手養個女人罷了,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針對這等事情,夫妻間平時可以吵破天打破頭,可到了這等時候,任誰都收斂了許多。
正月之後會親友、拜長輩,一旦臉上留下些不大好看的痕跡,亦或是吵得厲害了使得鄰裡傳出什麽風聲的話,對男人明年的風評總是不好的。
於是一切都在收斂著,積壓著。就像是這時不時下落的飄雪,看似輕飄飄毫無重量,落也無聲,可是到了明年開春之日,那便是一道道滾滾水流,掀起波濤如何,誰也說不清了。
只是臘梅傲雪,終究是一處別致的景致。
倒也可惜這臘梅開在紅袖樓中一間孤僻的小院子裡,賓客罕至,品賞者微乎其微。
“你們院子裡的梅花養的可真好,迎著這樣的雪還能開的漂亮。”剛進門的小男孩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梅花,便連忙將身後的門緊關了,一面說著話,一面跺著腳搓著手,驅散著身上的寒氣。
雙手被凍的通紅,剛走上前想要去烤火,卻被阿六一個巴掌打到了一邊:“別急,你先緩一會,這麽急著去烤火,還不得弄掉一層皮下來?你慢慢揉一揉再說。”
阿六正在燒水,爐子裡的火焰正旺,在這樣的夜色中挑動的有些妖冶。
又狠狠的扇了幾下,阿六抽空道:“也就是你現在這樣瞧著,真正背後的東西你還沒看著那。且不說為了這個種的梅樹當時跑了多少個地方,單說剛摘過來的時候,三個師傅沒日沒夜的照料,怎麽說也值當這一季的梅花的。我是不懂這些東西,要我說啊,還是牡丹漂亮,隔了老遠就能瞧出好看來。這個東西,香氣也是淡的,看不出有什麽好的,倒是那些書生文人們喜歡,說是雅致,也不曉得雅在哪裡。”
阿六放下手中的扇子,有些滿意於爐子裡頭火焰的旺盛,這時候側頭看這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兄弟,招呼道:“快幫我把小瓷罐兒拿來,一會兒水開了直接倒裡,省著涼。”
“好。”那少年應了,又用雙手狠狠的揉了揉臉,恢復了一些知覺,這才走到一旁,小心翼翼的把那比尋常同類大不少的瓷罐兒拿了過來,放到身旁。
水還沒有完全開,兩個少年倒有了閑聊的功夫。
阿六這才給少年倒了一杯溫水來,塞進少年手裡:“你用手捂著,一點點的啜,別著急,一會兒手就不麻了。”
少年應了一聲,如言做著,果然覺得好了不少。
阿六看他那生疏的動作就覺著有趣,這時候不免笑道:“飛霜你不是北方人麽?怎麽這些東西都不懂的?倒像是個沒挨過凍的小郎君。”
這少年正是從失蹤了許久的飛霜,也不知為何現在竟會出現在這裡還,還跟阿六熟稔起來。
飛霜聞言也微微遲疑了一下,看著杯中微有波瀾的水,道:“嗯,我家是江南那頭的,雖然冬天也不暖和,可是,唔,不是一個冷法。”
“哦!怨不得,你說話的時候口音跟本地人不大一樣的,我還以為你是長安那邊的,沒想著竟是從那麽遠的地方來!”阿六似乎是頭一次瞧見來自那樣遙遠地方的人,一雙眼睛都跟著亮起來,“那你為什麽會來這邊啊?江南是不是特別遠?你怎麽來的?坐船還是坐馬車?是不是要好久啊?聽說要好幾個月的?我見過有的客人送給姑娘們江南的衣料和刺繡的,我遠遠的瞧著,就覺得比北邊好了不止一成……啊,對了!江南的美人兒是不是特別多啊?我急著去年還有幾位郎君,說是要結伴下江南,只為了一睹江南美女……”
“阿六!積慶齋的酒可溫好了沒有?姑娘等著要那!你小小年紀不學好,才多大點,就一口一個美人兒的,小心我告到媽媽那裡去,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推門而入的是瀟瀟的侍婢琉璃,小丫頭梳著一雙羊角辮兒,身上穿著繡花短襖,一雙小臉被寒風凍出紅暈來。
明明也是個半大的小姑娘,這時候卻偏偏擺出一副大人教訓人的樣子來,雙手掐著腰,一雙漂亮的眼睛毫無威嚴感的可愛的瞪著,配上那仍在兀自搖晃的羊角辮兒,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這樣故作老成的神態,就連琉璃自己也沒有把持住太長的時間,反而是目光轉到飛霜身上的時就變了幾分,有些訝異的問道:“飛霜,你怎麽還在這裡?你家郎君如今就在前頭,你是去道個歉還是直接跟著回家之類的,總得給個說法吧?”
“我家郎君在前頭?”飛霜愣了愣。
“是啊,正跟姑娘在一起那,看那樣子應該還有同僚什麽的,都是各位大人。”琉璃點了點頭,小辮子跟著晃啊晃啊的不停搖動著。
“瀟瀟姑娘今天晚上不是要陪王爺的麽?怎麽又成了鄭大人?”阿六不明就裡,好奇的問道。
“本來是,不過鄭大人帶著那些大人來了,就著人請我們姑娘去唱曲。反正王爺跟鄭大人也熟悉,索性就一起吃酒去了。”琉璃解釋著,一雙眼睛不斷的在飛霜身上轉悠,小下巴一揚,問道,“你到底怎麽想的?鄭大人可是個難得的好人,又是出了名的才子。我跟你說哦,鄭大人這個才子可是跟尋常人不同的,就連我家姑娘都讚的。能入得我們姑娘眼的可沒有幾個,你有個這麽好的主子,幹嘛生生的鬧出這等無趣的別扭來?我估摸著,鄭大人應該也不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你好生道一番歉,什麽事情也都過去了。”
飛霜聞言也不說話,只在微涼的灶台上坐著,低頭看那瓷杯子裡已經涼下來的水。
“哎!你這人怎麽這樣!”琉璃是個急性子,這時候被飛霜磨得直跺腳,仍舊稚嫩的臉上偏偏顯出幾分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來,“這要不是嬌兒姑娘送你過來呆一陣子,這寒冬臘月的,你還能往哪裡去?又不是招工的時候,你想去給人家乾活,人家還未必要你那!到時候還不真真凍死你?少得了便宜賣乖,媽媽也就是看在嬌兒姑娘的面子上收留你幾日, 要是時間長了,就算是你自己不回去認錯,媽媽也要找人把你綁回去的。你也真是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多大的事情,可不管怎麽說,咱們做奴婢的,哪有跟主子慪氣的?也就是鄭大人吧,這要是其他人,非得打折你一條腿不可!”
飛霜這時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麽,琉璃沒有聽清。
“什麽?你說什麽?”琉璃忙問道。
“他說,他又不是身在奴籍,什麽奴婢不奴婢的。”旁邊的阿六倒是聽清了,撇了撇嘴,複述了一遍。
這一句話倒是足以讓琉璃啞口無言,她和阿六互視了一眼,一句話都不再多說,近前幾步去舀那剛燒開的熱水,拎了轉身就走。
“琉璃琉璃,你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看不起身在奴籍的你,我、不是……”飛霜連忙去追,想要伸手去抓琉璃的胳膊,又怕她拎著的熱水會灑出來,燙到她自己,於是愈發束手束腳起來。
琉璃哪裡去管他,推門便小跑著去了,飛雪夾著梅花的幽香從房門的右上角隱隱傳來,好似無限思量。
飛霜看著琉璃的背影,無可奈何的歎息。
“喂,我也勸你早點走。”生氣的不只是琉璃一個,阿六賭氣似的舀著水,頭也不抬,“這地方不適合你,而且……”放入下定了決心似的,阿六緊了緊拳頭,抬起頭來跟飛霜對視,一字字的道,“琉璃是我喜歡的女孩兒,你別留在這跟我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