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施行外匯管制,沒有合法交易市場,黑市交易猖獗,香江火車站和香江各大酒店賓館附近就活躍著一批炒匯大軍。
西裝革履的韓國榮剛推開車門,就迎頭遇上一群男女,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問:“先生,換不換港幣?”
“要不要外匯?”
“先生,他們是要換給您,我是要您換給我,港幣、美元、英鎊,您有什麽我要什麽!”
……
韓國榮又好笑又好氣,這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炒外匯,居然炒到他這個人民銀行香江分行行長兼國家金融外匯管理局香江分局局長頭上來了。
“我沒外匯,也不需要換外匯,麻煩你讓一讓。”法不責眾,連大量企業都參與其中,對這些本應嚴厲打擊的“投機倒把”分子,韓國榮實在是有心無力。
1979年香江市成立,第二年設立香江經濟特區,全國各地的人湧向香江,各地風味飲食也開始陸續進入香江,一時間,到處都是風味餐廳酒樓,眼前這家“北國風味大酒樓”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喜歡這裡,不是因為不喜歡吃東北菜,而是這裡讓他出過一次大洋相。
三年前,他在這裡要了一盤餃子和一罐啤酒,自斟自酌。飯後請服務員結帳,孰料服務員拿著帳單有彬彬有禮地說:餃子付人民幣,啤酒請您付港幣。
有沒有搞錯?吃一頓飯要分別支付兩種貨幣?
他當時第一感覺就是荒謬,問啤酒能不能支付人民幣?服務員堅決不同意,說啤酒是用外匯進口的,你給我人民幣,我又不能拿人民幣去銀行換回港幣。
於是,“人行行長吃飯付兩種貨幣”的笑話一下子傳了出去,不僅銀行系統盡人皆知,甚至傳到國外,成為了西方銀行家們的笑柄。
誰都知道他不喜歡這裡,可請他吃飯的人又偏偏總喜歡選這裡,似乎想證實一下傳言,或看看他的笑話。而且他還不能不來,能請他吃飯的他一個都得罪不起,或者不能輕易得罪。
“韓行長,恭候多時啦,我們還是上回那個廳?”
香江發展銀行古行長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氣得韓國榮恨不得掉頭就走。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周主任可不敢得罪這位管銀行的行長,連忙側身介紹道:“韓行長,這位是香港NB電氣董事長劉思偉劉先生,這位是NB電氣中方總經理李曉山李先生,孔區長我就不用介紹了,您二位是老朋友。”
“韓行長好,鄙人劉思偉,見到您很榮幸,這是我的名片,歡迎韓行長有時間去我公司參觀考察。”
NB電氣,囉湖區有名的創匯大戶,正兒八經的港商。韓國榮不敢怠慢,雙手接過名片,熱情地笑道:“幸會幸會,劉總,我們雖然初次見面,但您的大名我早就如雷貫耳了。”
“哪裡哪裡,讓韓行長見笑了。”
“劉總,你可不要妄自菲薄。”
孔副區長臉色一正,煞有介事地說:“韓行長可能有所不知,申請投資建廠時,劉總承諾創匯一百萬港幣,當時區裡還認為任務有點重,感覺不應該給這麽大壓力。可劉總呢,工廠當年破土動工,當年設備投產,當年開始創匯。不僅一點折扣沒打,甚至超額一千七百萬港幣。
雖然其中一千多萬分別作為工程款和原材料款,支付給了省二建和省外幾家物資公司,但錢還是全留在國內。不像其它那些三資公司,搞點外匯就藏著掖著,既不兌換成人民幣,也不支付給業務往來單位完成創匯任務,明明有錢還要向銀行貸人民幣發工人工資。”
花花轎子人抬人,韓國榮緊握著劉思偉的手歎道:“是啊,劉總,如果所有外商都能像您一樣顧全大局,那我這個行長的日子就好過了。”
一千七百萬算什麽,留在香港的更多!要不是有求與人,要不是跟省二建和國內幾家原材料供應商在匯率上達成了協議,劉思偉才不會乾這種傻事。
“韓行長和孔區長過譽了,這都我們應該做的,畢竟投資內地就要遵守內地的法律法規嘛。”
古行長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哪經得住他們這番客套,大大咧咧地說:“一回生二回熟,以後都是朋友,韓行長,裡面請,我們進去邊吃邊談。”
人行是管銀行的銀行,不開展信貸業務,跟普通企業極少打交道。可一旦打交道那就是大事,因為那只有一種可能——企業違反了外匯管制方面的法律法規。
囉湖區常務副區長和香江發展銀行行長親自作陪,不把話問清楚,這頓飯韓國榮真不敢吃,服務員剛走出包廂,便意味深長地笑問道:“劉總,李總,您二位把孔區長和古行長這兩尊大佛都搬出來了,肯定不光是為了跟我交個朋友這麽簡單吧?”
“你們說你們的,開一整天會,我肚子真餓了。”
古行長朝韓國榮笑了笑,抓起筷子開始大快朵頤。孔副區長則笑而不語,既不吃菜也不喝酒,擺明了等你們談完再一起吃。
“韓行長,”劉思偉敬上根香煙,開門見山地說:“我公司剛向香江發展銀行遞交了一份貸款申請,由於這筆貸款比較特殊,只能求您幫忙。”
“怎麽個特殊法?”
不等劉思偉開口,周主任脫口而出道:“韓行長,NB電氣想貸六千萬東馬克,且不說我行不開展外匯兌換業務,就算開展也沒那麽多東馬克。如果貸人民幣,以NB電氣的實力和劉總的信譽,這筆貸款當天就能發放,可惜劉總就需要東馬克,所以我們才不得不驚動您。”
兩個德國有兩**克:東德的東馬克和西德的西馬克。
西德人以西馬克自豪,它象征著實力、財富、奔馳驕車、私人別墅。西馬克還是國際硬通貨,與美元、英鎊鼎足而立;東馬克則沒那麽受歡迎,跟西馬克的官方匯率是5:1,事實上極少有人這麽換,一般都是按照10:1的黑市價兌換。
連同為社會主義國家的中國都不喜歡東馬克。
五十年代,兩國關系友好,雙方貿易往來頻繁,貿易計價貨幣使用盧布,結算方式則以貨易貨為主;六七十年代,外交和貿易關系陷入低谷,還是以貨易貨;七十年代到現在,雙邊關系逐步改善,兩國間貿易額逐步回升,但貿易計價貨幣由之前的盧布改為瑞士法郎,交易方式依然是以貨易貨。
總之,東馬克能不收就不收。
對中國這種貿易計價和結算方式,東徳外交官極為不滿,甚至遷怒到“廣交會”。拿著錢采購不到東西,聲稱“廣交會”是為資本主義國家服務的,搞得上上下下都很沒面子。
稍有點金融常識的人都知道東馬克不僅不值錢,而且現在還很難從東徳采購到你想采購的貨物,韓國榮糊塗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問:“劉總,您要東馬克幹什麽?”
“韓行長,我公司的開關面板想必您有所耳聞,雖然量產半年,但包括給韓國四星代工的一部分在內,已經佔領了西方發達國家15%以上的市場份額,我們的海外營銷團隊還在不斷拓展,力爭明年底達到30%以上,也就是說我們明年的創匯還能翻一番。
這麽短時間內能取得這麽好的成績,看上去似乎應該很滿足。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們不能就此松懈,我們還想把業務做到華約國家去,所以就目前而言,去東徳投資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東徳也改革開放了?”
“暫時沒有,不過據我們海外部同事反饋,東徳人民改革的呼聲很高,連政府內的一些有識之士都認為應該學中國,以擺脫目前的困境。”
從中國借錢去投資東徳,虧他想得出來。
韓國榮不想幫這個忙,但又不好斷然拒絕,於是慢條斯理地說道:“劉總,東徳政局不是很穩定,經濟幾乎已經崩潰,據說一台電視機從交錢到拿貨需要近半年時間,這時候去投資風險很大呀!要不您再想想其它辦法,比如跟外經貿部聯系聯系,看能不能隨團參加今年的萊比錫國際博覽會。”
劉思偉搖搖頭,一臉認真地說:“韓行長,做生意本來就有風險,何況我們想打開的是整個華約國家市場,不僅僅是東徳。參加一次萊比錫國際博覽會,對我們的產品推廣起不到多大作用。”
中國不喜歡東馬克,不等於一點東馬克都沒有。
一是多多少少要給人家點面子,二來也需要有一點東馬克儲備,不然常駐東徳的外交官和去東徳的留學生就要花堅挺的美元或西馬克。
幫總行消化幾千萬也未嘗不可,關鍵是效益和前景這麽好的一家公司居然要往外跑,而不是擴大生產規模,給國家多創收一些外匯。
都是“價格闖關”惹的禍,韓國榮暗歎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問:“劉總,貴公司去東徳投資,那國內這邊呢,會不會受到影響,會受到多大的影響?”
這個問題孔副區長決定幫劉思偉回答,從公文包裡掏出一份剛印好的產品樣本,微笑著說:“韓行長,開關業務只是NB電氣眾多業務中的一種。您看看這份樣本,上面的六十多種工業電器年後就要全面上市,二期工程就是為量產這些產品啟動的。何況劉總剛才說得很清楚,只在東徳經營開關業務,而且隻銷往蘇聯、保加利亞、匈牙利、波蘭和羅馬尼亞等華約國家。”
大頭還是留在國內,貸款風險又不要人行承擔,只是幫著兌換一下。韓國榮沉吟了片刻,又問道:“老古,周主任,你們二位打算以什麽匯率調劑這筆東馬克?”
古行長放下筷子, 似笑非笑地問:“一比五怎麽樣?”
他顯然指得是人民幣,而不是以美元或西馬克作為中間價,連人行的便宜都敢沾,韓國榮笑罵道:“你做夢去吧,這個匯率你讓我怎麽向領導開口?”
“一比四點五,東馬克行情你比我們誰清楚,真不能再多了。”
“老古,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是分行行長,不是總行行長,我清楚管什麽用。東馬克再怎麽說也是外匯,上面肯定會考慮到管制問題,想調劑到國外,你們就得作出點讓步。”
事關銀行收益,古行長像小市民買菜一樣開始討價還價:“一比四可以了吧?這是我們香發展所能作出的最大讓步,否則只能讓劉總另想辦法了。”
幫國家把一堆不值錢的東馬克消化掉,多好的一件事,他還在猶豫不決,孔副區長急了,旁敲側擊地說:“韓行長,劉總前段時間應邀去了趟河內,越南計劃投資部副部長和河內市長親自接待,就是想讓NB電氣在越南投資。如果劉總提出來,我想他們肯定願意幫劉總解決這個問題,這又不是什麽違反原則的事,韓行長您還是考慮考慮吧!”
東馬克在香港搞不到,在國內搞不到,不等於在其它國家搞不到。
韓國榮權衡了一番,終於松口道:“我幫你們向總行匯報一下,至於領導同不同意我不敢打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