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一間囚室外,犯人卻背向柵欄,面壁盤膝而作。 M左右隨從知機地退了下去。
誰也想象不到,刑部尚書竟和這死囚曾是至交好友。當年揭帖案時,溫循直逃避朝廷海捕,曾經在金宏甫家裡躲藏一個月之久,朝夕切磋文字,申辯道義。只不過,二人所持之道大相徑庭,及至後來,溫循直飛黃騰達,金宏甫更不屑於攀龍附鳳,彼此交情這才淡了下來。金宏甫入獄後,溫循直曾盡力想保住他的性命,只可惜朝廷法度極嚴,上下牽製,左右製衡,他雖執掌刑部,卻不願,亦不能枉法容情。
溫循直歎了口氣,低聲道:“宏甫,金兄?”
片刻之後,金宏甫方轉過身來,他臉色蒼白,長髯亂糟糟的,袍子滿是汙漬,他看著溫循直,微微笑道:“為金某送行來了?”溫循直臉色黯然,低聲道:“時勢逼人,陳少陽也不能法外特赦,金兄,恕我力有未逮。”
“啊,沒事,沒事。”金宏甫臉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笑道,“萬物稟氣而生,氣散而亡,歸於天道。人生如白駒過隙,金某不過早去一瞬罷了。他們那些人說我要下地獄,我在這刑部大牢住了多日,倒不曾看見半個惡鬼上來咬我。”他見溫循直面有愧色,搖了搖頭,含笑道,“溫兄,我發現了刑部大牢的一個秘密,你可知道?”
“什麽秘密?”
“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金宏甫卻笑道:“此法已傳你,吾無遺憾矣。”
“你還有閑心指摘刑部大牢的飯菜?”溫循直哭笑不得。
“溫兄,你就是太較真了。”金宏甫卻微閉雙目,緩緩道,“當年我便告訴你,萬物有自然之理,如水流向地處,蒸騰成雲,火能生熱,可稱之為‘物理’。而心性之理,好逸惡勞,好美厭醜,若遇橫暴凌虐,或生憤怒之意,或生躲避之心。這些人之常情,可稱之為‘心理’。人本萬物之靈,以本真靈性,明天心之理,便不能受其他的蒙蔽。你們建立起來那一套東西,恰恰是蒙蔽本真,束縛心性之物,連‘人理’都算不上,勉強稱之為‘人倫’吧。常有今是而昨非,或焉知今日之是,不為明日之非。卻偏偏還要自稱為‘理學’。惡紫奪朱,豈不可笑乎?”
“倫理也是理!”溫循直脫口道,旋即又住口,歎道,“我和吳子龍見解也不同。”
“五十步笑百步罷了。”金宏甫毫不留情道,“你還要和吳子龍分聞道有先後嗎?”
“你?”溫循直氣朝上湧,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金兄,你自詡曠達,放縱本真。可你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若人人都像這麽為所欲為,豈不是要天下大亂?若大家視倫理如無物,我們就連蠻夷都不如。你收人家的字畫,你可知行賄者必有所求嗎?你喜歡在老板娘的腿上睡覺,你知道酒肆老板忍了你多久了嗎?若非積怨已久,縱然有人挑唆,他怎敢出首告你?人無倫理,就是禽獸!”
“我為所欲為?抱歉,和你們相比,只能是瞠乎其後。要說為所欲為,你們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夫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對了。可是,你們這些所謂道學先生,己所欲施與人,便是大錯而特錯了。你們淫者見淫,可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金宏甫猛一搖頭,大聲道:“就好像吳子龍這個人有癲狂病,卻偏偏強迫天下人跟他吃一樣的藥,這豈不荒唐?”他嗓子開始有些沙啞,後來漸漸說起性了,洪亮的聲音在囚室裡回蕩得嗡嗡作響。獄卒小心地往遠處又避讓了兩步,站到牆角的陰影后面。
“你說人癲狂,我看你才癲狂!若人人縱意妄為,結果是什麽?這個人的行動,難道不會引起旁人的不滿?沒有禮法,大家就只能爭鬥取勝,到最後,還不就是弱肉強食,爾虞我詐。”溫循直也被他激怒了,聲色俱厲道:“禮部已經準許人自擇法,不是強加到你頭上的。禮法,雖然限制了每一個人,但它也保護著每一個人。特別是那些無法憑一己之力與豪強相抗衡的普通百姓,只有禮法,而不是你老先生的性靈本真,唯有力行禮法,能保護他們作為一個好人的尊嚴和利益!”這最後一面,竟是又和從前一樣,以爭吵結束。
“好人便不能為惡嗎?”金宏甫乾脆閉上了眼睛,低聲念道,“孺子不可教也!”
“你!”溫循直好容易按捺下怒意,囚室中又陷入一片沉默。
剛才這兩人的爭吵,遠處的幾個牢房裡的犯人都聽見了,知道這是大人物,一個個都不敢說話。良久,溫循直方才歎了口氣,他站起身來,想說一聲“保重”,可轉念一想,將死之人,保重什麽?想讓金宏甫這段日子吃好喝好,又仿佛送人上路的言語,思來想去,竟是無言,他深深地看了金宏甫一言,轉身離去。這時,金宏甫卻睜開了眼睛。
“溫兄,多謝。”溫循直的身軀微一凝滯,他沒再轉身道別,步履蹣跚低走了出去。
外面天光大盛,溫循直的眼睛不禁眯縫了起來。毗鄰大牢的街市格外熱鬧。熙熙攘攘的人流,各種聲音充斥耳膜,押解犯人的官差,探望犯人的親屬,都要在附近宴客吃喝。久而久之,這裡竟成了鄂州最熱鬧的一條街市之一。
宮女芍藥站在一個小攤子旁邊,蹙眉催促:“能不能快點啊,你家.”
那攤子老板忙得滿頭大汗,也不知她是誰,抬頭堆笑道:“我快啦,火頭快不了啦,你家。”這家攤子的煎點湯茶在鄂州城裡號稱一絕。可老板卻是個死心眼,寧可從早忙到晚,也不肯收學徒。趙環聽說了,便特意讓芍藥出來買。誰知芍藥剛剛排隊到老板跟前兒,做湯茶的熱水續不上了,只能乾等著。旁人見這美貌姑娘性急,隻笑嘻嘻地看著。
“快點兒嘛,你家。”芍藥急得連汗都出來了。
對宮女來說,讓長公主夫婦按時吃飯就是天大的事兒了。芍藥出身貧寒,入宮之前,早上這頓要麽菜湯,要麽是稀菜粥。她狠狠地瞪了一下周圍的人,暗暗埋怨道:“一大清早,不在家裡吃飯。難不成銀錢都是撿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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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長箭劃出一條完美地弧線,“綁”的一聲扎在箭靶上。
武昌侯府中,趙行德放下弓箭,踱步回到校場旁邊。
趙環安靜地站旁邊,俏臉微紅。趙行德卯時之前便起來打熬力氣,練習武藝。趙環每天早期看他練箭,她總是靜靜地站在旁邊,好像很緊張似地,搞得趙行德哭笑不得,又不能當真對她視若無睹。幸好箭術是他每天晨練的最後一課。有一次趙環來得太早,正碰見趙行德衝完冰水浴,兩人都弄得面紅耳赤後,她就從來不敢那麽早到校場了。
“我讓芍藥去街上打聽過,雖然北方打仗,但糧食沒有漲價,比從前還要降了。”
“哦?”趙行德點了點頭,低聲道,“只要糧價穩著,就不會出亂子。不過,奇怪的是,按道理說,現在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只要一打起仗來,糧價必然會漲上去的。朝廷的常平倉,鄉間的義倉,都沒有這本事把糧價給壓下去。”他隨手拿起錦帕擦了擦汗,將帕子放回弓架上。在趙環入住侯府之前,這塊搭在弓架旁的錦帕便是沒有的。
“我也讓芍藥打聽清楚了,”趙環眼中閃一絲小得意,微笑道,“市面上好多南海運來的糧食,靖康年間,陳相公便在廣州市舶司組織移民屯墾種糧的,那邊田地很多,一年四季的氣候又好,最多可以種三熟稻子,所以這兩年,南海運來的稻谷越來越多。 原先隻到廣州,官軍收復江寧、杭州以後,糧船已經可以溯江直到鄂州了。現在市面上的糧食,大多是從南海運過來的。”
“原來如此。”趙行德點頭微笑道:“果然原委都清楚了。”
他心中微微有些吃驚。一是吃驚宋國在南海移民屯墾見效如此快,想必和中原戰亂也有很大的關系。二是吃驚趙環一個長在深宮的女子,居然有閑心去弄查清楚市面上糧食的來源。糧食這類東西是宋國的屯墾移民最容易生產的東西,也許還有一些金鐵礦藏,不過屯墾地也需要從本土買進大量的布匹、鐵器、甚至兵器、盔甲、火藥這些東西。
“是啊。”趙環有些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臉上又現疑色,問道,“昨天我向皇兄請安,他正在翻閱一份養馬的奏折,奇怪了。往常去父皇那邊,地方的奏折都是反對民間養馬的,到最後,朝廷的保馬法幾乎給廢除了,可這一次,為什麽呢?這些州縣學政居然要主動提出來要放民間養馬?”在蔡京當政的時候,州縣士紳群起反對保馬法和方田均稅法,這兩樣都名列在朝廷十大惡政之中的。
“竟有此事?”趙行德也十分奇怪,低頭沉吟道,“你仔細說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