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起帥旗,招呼各船聽我號令!”韓世忠下令道。
“升牙旗——”旗牌官拖長聲音喊道。
一杆明黃色旗幟在桅杆上急速升起,上書大大的一個“令”字,隨風獵獵飄舞,正是黃牙帥旗。軍中旗號,青旗為東,赤旗為南,白為西方,黑旗為北方,黃旗坐鎮中央。每年端午校閱水師,龍舟競渡,諸軍別的不看,只看黃牙帥旗所在,便知統兵大將所在。近世以來,馬步軍將領常用姓氏大旗為帥旗,但南方水師中仍推崇黃牙旗。大宋立國在北,開國又是以北製南,雖然缺馬,卻最重騎兵。南方水師兵力少,將領從未有擔任節度使的,故而也不用姓字繡旗。
“看,帥旗!”
“黃牙旗!”江面上的宋軍戰船上響起一片驚奇地叫聲。
水師人少,故而水師統製的地位也不高。張青戰死後,水師統製之位空懸,日前剛剛傳旨下來,新任水師統製“韓尚忠”走馬上任,這個新官三把火,第一天聚將議事之時便請出了天子劍,約定旗號進退,諸將打仗時若不奉他旗號,當進不進,當退不退,俱都定斬不饒。據說這“韓尚忠”乃陛下和曹相公都看重的人,水師諸將都不敢違逆他。
“怪船,怪人!”廖淮罵咧咧道,“你奶奶的。”卻不敢怠慢,下令道,“升起本將大旗。”底下的水手忍著笑,將三角隊將旗升起來。廖淮這條戰船上有七十余人,官職就只能是隊將,還不如岸上步軍的都頭。
黃牙帥旗升起,等於主帥點卯。一時間,江上宋軍大小戰船紛紛升起旗幟。各色旗幟形製代表著戰船的大小和兵力規模多少。大戰船一般有水手三五百人,中型戰船一兩百人,小船數十人。水師的軍官也多是參照麾下水手多少授給官職。
這些旗幟升起來後,韓世忠用千裡鏡掃過,麾下諸將的位置一目了然。
“還算聽招呼,”他微微點頭,下令道,“鐵桶炮船保持雁行陣,掩護其他戰船,一邊朝前面敵船開炮,一邊緩緩朝鄂州和漢陽退。”他原本擔心諸將作怪,現在看來,卻是多慮了。
韓世忠的布陣和數日來宋遼水師大小戰船護住鐵桶炮船的路子恰恰相反,他將鐵桶炮船放在最前面,其它船隻放在後面,以在炮戰中得到火炮的保護。只因為水師諸將在東南行營中沒什麽地位,也沒有狠人敢和曹相公跟前”紅人“叫板,因此俱都遵令行事。這原是宋軍中的陋俗,哪怕大將的軍令再荒謬,哪怕明擺著喪師敗績,在大軍崩潰以前,大家誰也不願做出頭鳥兒,都規規矩矩服從軍令。
黃牙帥旗下的青旗晃動,統領炮船的諸將遵命將炮口朝著敵船的方向,但帆向和搖櫓卻是反方向,順水朝著下遊退去。橫海軍的戰船多是方頭方尾的沙船,而東南水師的戰船則是尖底江船,炮船將重型鐵桶炮都裝在船頭和船尾,在進攻或後退時,都有近一半的重炮對著敵船。船舷兩邊仍是舊式戰船的木城牆,分布著小型的鐵桶炮和放箭垛口。
遼軍戰船還在兩三裡之外,宋軍戰船就開始緩緩退後,鐵桶炮船退得還算緩慢的,其他大小戰船退得更快,好些已經退過了鄂州,還在朝下遊航行。宋軍若要進攻遼軍水寨,須逆水而行,緩慢地船速在鐵桶炮船的轟擊下就是致命傷,現在順水而退,船行倒是利落得很。
趙行德舉這千裡鏡觀戰,皺起眉頭,若非早知道韓世忠的計劃,幾乎以為水師已經潰退了。漢陽東城靠江這邊罕見地出現了大對遼軍,在鐵桶炮的射程外修築營壘,準備攻城器械。遼軍進攻西城,也有牽製城頭鐵桶炮,不使漢陽城頭火炮轟擊上遼軍戰船的意思。而漢陽之所以能守得住,全仗水師控扼大江,遼軍雖然大兵壓境,卻始終不能把漢陽變成一座古城。現在水師敗退,漢陽的守軍連逃跑也沒出逃去。這些天來,遼人在城下死傷沒有一萬也有數千,早就揚言誓取趙行德人頭,漢陽城內不納降俘,屠城雞犬不留了。
“別怕。”趙行德對一個臉色蒼白的軍卒道,“咱們守得住!”
軍卒發現跟他說話的是誰宜後,“大帥,”他的臉色由白變紅,訥訥道:“小人不,不是怕。”
“很好。”趙行德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麽,將目光轉向江上。
漢軍炮船泊在鄂州和漢陽的下遊不遠處,水手們降下了半帆,江流逆著東風,深淺不一的漩渦在船身周圍時隱時現,三條船都橫在江心,船側的炮口對準了上遊方向。當漢軍炮船作戰時,橫著船身對敵船,這和傳統的水戰樣式格格不入。因此,無論遼軍還是宋軍水師,雖然認識到了火炮在水戰中的犀利,卻輕易不敢將這麽多重炮放在船身側面。
“等著吧。”童雲傑冷笑道,“準備全速開炮。”
話雖輕松,他緊盯著江面的眼睛卻透出了緊張的情緒。趙行德捎話過來,除了讓漢軍炮船配合宋軍水師與遼軍會戰,還特意將韓世忠對他解說陣型的話轉告了幾句,童雲傑立刻意識到這個宋將的眼光不凡。盡管宋軍單艘戰船上的鐵桶炮數量遠遠少於漢軍,但這宋將對水上炮戰的掌握,卻高出了所有人一截。
“準備——”火炮指揮和炮長接二連三地大聲喊道。
“準備——”漢軍船上的官職普遍比馬步軍高出一級,嗓門也大了很多。
船艙底下,炮手們都光著膀子侯在炮窗跟前,江南濕熱的天氣,每個人身上都汗津津的,仿佛銅人一般閃閃發光。“哐當”“哐當”聲響,底層的炮船也被打開,天光透了進來,江風和細小的飛沫同時進來,靠近炮窗的炮手們無一例外露出享受的表情,渾身涼爽,每個毛孔比吃了人參果還舒服。即將打仗的之前的這短短瞬間,就是西天極樂淨土。在前面和後面的時間,船艙底下都不是人呆的地方,是熱毒的地獄。
“來!”炮長大喝了一聲,一手扶著粗糙的銅鑄炮身,悶喝道,“使勁兒——推!”幾個炮手一起使力,將炮架推到了炮船前,仿佛老虎露出獠牙,一門門填滿彈藥的銅炮炮口伸出了炮窗,盛夏的陽光下,閃耀著金屬的光澤。
距離火炮大約四五步遠的地方,爐火升了起來,烈焰騰騰中,一堆炮彈正在烤著,漸漸變得通紅。“先吃個涼菜,第二發來上熱菜。”有人開玩笑道。在南山城發現紅熱彈好用,漢軍水師炮船建立後,來自南山城的炮手立刻就將紅熱彈帶到了水師的炮隊。
自大江上遊順流而下的遼軍水師也發覺了宋軍水師的異常。五牙戰船上,完顏宗弼頗為費解地看著宋軍戰船都向下遊退去,本該被重重保護的鐵桶炮船落在最後面,炮船在江上排成一字隊形,其中一艘還升起了黃牙帥旗。東南水師在江上與遼軍鏖戰了好幾場,除了最初張青統製戰死那回,水師還沒接戰,大小戰船便爭先恐後地後退還是頭一次。
“難道主帥斷後,保存實力?”完顏宗弼盯著那面帥旗,“想不到,宋朝柔弱,馬步軍一路上望風而逃不知多少,這水師統領到是不怕死的多。不過,教他們逃走了,追究起來,倒不好交代。”
他臉色一沉,喝道,“南蠻要逃,追上去!”
幾乎在他下令之時,前面的遼軍戰船已經加快了速度,此時吹的是東風,戰船借不了風力,大船反而沒有小舟行得快,眾戰船爭先追敵之下,便自然分出了先後,鶻舟等輕快小船和火攻船行在最前。
遼軍戰船順流而下,三四裡距離很快過去,漢陽城正忙於應付陸上遼兵的攻打,炮聲轟鳴一刻不停,炮彈飛向江面上卻沒有幾枚。鄂州城上炮聲隆隆,然而, 前幾次水戰,遼軍也大概摸清了鄂州城上大多數鐵桶炮的射程,此刻戰船遠離鄂州那邊,靠近江心水面偏漢陽那邊行駛,大多數從鄂州城頭髮射的炮彈落在江水中,徒然激起大片的浪花。
“快,快!”眼看斷後的宋軍炮船越來越緊,女真軍官大聲催著水手。
在前面幾場水戰中,鐵桶炮船被大小炮船重重護在核心,如今仿佛羔羊一般孤零零的落在後面,無數鶻舟如撲食的餓鷹撲了上去,中等大小的戰船緊隨其後,鐵桶炮船,五牙戰船等沉重的大船在最後壓陣。
大隊遼軍戰船進入一裡內的射程內時,韓世忠的帥船打出了開炮的旗號。
“開炮——”
“開炮——”
各艘炮船上大呼小叫地下令。這距離對炮船來說,已經極近。幾天來,宋軍炮船都習慣了遠遠朝著敵軍開炮,被遼軍戰船突入到這麽近,從統船軍官到水手都非常緊張,得到軍令後,水手們開炮和搖櫓速度更比平常快了一點,炮船一邊開炮,一邊加快速度順著江流往下遊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