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振在紅日西斜的時候上望樓,。(www.)一次當值四個時辰,在呼嘯凜冽的北風中,他一直縮著脖子,牙齒格格作響,眉毛眼睛上都起了霜。面對長河落日圓的震撼美景,詩興全無。天空漸漸陰暗下來,當最後一絲光芒墜入地平線下後,賈元振抬頭看了看天色,今夜月色晦暗,遠方的情況變得模糊,他松了口氣,又看了看東方,一團火光,在黑暗的夜裡格外顯眼,沒多久,西邊的火光也亮起來了。
“很好啊,運氣不錯。”臉都快要凍僵了,賈元振還是艱難地咧嘴笑了一個。
望樓上面備有火爐,但為了節省火油,只有在烏雲遮月,看不清景物的夜裡才能使用。他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火折子,迎風晃亮了,小心翼翼地點燃一根纏滿油紗的火把,又用火把伸向火爐,火苗騰地一下燃燒起來,差點舔到他臉上。賈元振下意識地往後一閃,腳下一個踉蹌,若不是欄杆擋著,幾乎就要跌落樓去了。“很好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賈元振喃喃道,他心有余悸地感受著火焰帶來的溫暖。近處亮堂一片,再看向遠方時,已經完全漆黑一遍,什麽都看不見了。火油燃燒得極旺,在北風勁吹下,火苗如金蛇狂舞。
“趕快。”賈元振搓了搓手,拉動繩索,將一個玻璃罩放下,火焰一下子便穩定下來,與此同時,鑲在玻璃罩周圍的鏡面將火光遠遠地射出去,形成一道寬闊的光柱,一直照射到極遠的地方,上凍的河面纖毫畢現,反射出灰蒙蒙的瑩光,堪稱人間奇景。
“真是......厲害。”第一次目睹這景象,賈元振竟一時忘了禦寒,張大嘴巴看了起來。
寒風呼嘯,片刻後,等他感覺到嘴唇發痛,方才回過神來,雙手緩緩推動絞盤,被軍卒們稱為“嚇懾人燈”玻璃罩慢慢轉動,在一片漆黑之中,被照射的地方纖毫畢現。遼人倘若想要趁夜偷襲望樓,那是難如登天了。“好玩意兒啊。”賈元振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地將手貼在玻璃外壁上,“呲——”的驚叫了一聲,飛快縮回來,差點兒把手給燙焦了。
“嚇懾人燈”的光暈則徐徐掃過大片冰面,在寬闊結冰的河面上,北風呼嘯,蘇孟的頭臉口鼻都用狗皮蒙住,腳上踏著塞滿烏拉草的鹿皮靴,仍然覺得寒氣刺骨。在北院的軍籍上,他已不是漢人身份,而是“抬籍”成了女真人。這次夜襲志在拔掉宋軍在河南岸的釘子寨堡,三個千人隊裡,只有女真千人隊是昨兒才調上來的。穎昌府一戰,南女真大王完顏宗弼率部先逃,連累了所有的女真族人。為了免受重懲,完顏宗弼不得不**上身,披著羔羊皮,親自向耶律大石請罪。耶律大石雖然原諒了他,卻愈發將女真營拆得支離破碎,越來越多的苦差也落到女真營頭上。因為有過錯在先,完顏宗弼心中再如何不滿,也不敢公然反對,只能彈壓族人。
光滑的冰面上,女真人凍得仿佛木樁一樣,一步一步往前挪動。千夫長達魯古走在蘇孟身旁,用力牽著一匹馬,女真千人隊貓著腰,不知因為嚴寒還是小心,人人都緊閉著嘴,連眼睛都隻睜開一條縫兒,看上去仿佛被凍在一起似的。在冰面上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前面的用短搶刺擊冰面探路,後面都踩著前面的腳印走。大河冰面上,有無數宋國百姓鑿冰捕魚留下來的冰窟窿,無論有意無意,這些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陷阱。
“長生天在上,”達魯古忽然喃喃道,“那是什麽?”他望著前方飄蕩的光柱,停下腳步。
“契丹大人說過的,嚇死人燈吧。”蘇孟遲疑道,“宋國還真有不少奇妙的東西啊。”他驚訝地望著前方,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按捺不住要跑到河對岸去的渴望。但是,他臉色仍然像冰一樣冷,腳也仿佛凍在冰上。
“等等再說,”達魯古低聲道,“說不定過會兒就熄掉了。”
達魯古朝身後揮了揮手,女真千人隊在冰面上停下來。幾乎在同時,中間的契丹千人隊和左翼的奚軍千人隊也停了下來,畏懼地停在了“嚇懾人燈”的光柱范圍之外。三千人馬雖然不少,但在北風呼嘯的河面上,卻猶如一群孤零零的螞蟻,一停下來,很快就有人凍得吃不住勁,到處是牙齒格格的響聲。“往前走吧,”有人低聲抱怨道,“再停一會兒,就全凍死了。”冰面上寒氣逼人,勒著口鼻的戰馬也開始掙扎著要離開這冰冷的地獄。中軍的契丹千人隊似乎忍不住嚴寒,開始緩緩向河對岸移動,奚軍千人隊緊跟著踏入了“嚇死人燈”照射的范圍。
“宋人有‘嚇死人燈’,為何偏偏還要夜襲?”達魯古抱怨道,“有人腦子被馬踢了?”他揮了揮手,帶著女真千人隊再度往前。“快!”達魯古加快了腳步,既然宋人有“嚇死人燈”,隱藏行跡,趁著月黑偷襲望樓就不可能了,還不如快點通過這凍死人的冰面。契丹營,奚軍營似乎和他有相同的想法,遼軍停留了片刻,朝河南岸移動的速度驟然加快。
“遼賊夜襲!”
賈元振幾乎第一時間就發現遼軍,他將“下懾人燈”左右一晃,冰面爬滿了“螞蟻”。從內到外都瓦涼瓦涼的。“他娘的,流年不利!”賈元振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從懷中掏出號炮,數了三枚,晃亮火折子點燃。片刻後,“嗖——”“嗖——”“嗖——”紅、黃、藍三朵煙花在夜空中炸開。敵軍遠在箭矢射程之外,放完號炮後,賈元振只能將“嚇懾人燈”來回晃動,燈光將敵人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冰面上。
“該死的!”達魯古罵道。他本能地討厭這燈光,拔出彎刀,大喊道,“給我衝過去,燒了那樓!”“衝啊!”女真兵不再隱藏行蹤,拔出彎刀朝南岸衝去。這時,“撲通”一聲,“啊喲”慘叫聲戛然而止,卻是一人不慎栽進了冰窟窿裡。“河南百姓整年餓得前胸貼肚皮,自從找到冰上捕魚的辦法後,就有成千上萬的人趁著冰層薄的時候鑿冰捕魚,現在雖然整個河面上凍,足以通行大隊人馬,那些鑿開的冰洞也凍上了,表面上開來和普通冰面無異,卻根本不能承載人的重量。陸續有好幾個人掉進冰窟窿以後,遼軍再度放緩了腳步。越是靠近河南岸,這樣的冰窟窿就越多,個個都是看不見的陷阱。無論軍官怎麽催逼,誰都不願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敵襲!”三色煙火,代表來敵大約三千人馬。
夏貓兒得到稟報後,匆匆穿戴盔甲,翻鞍上馬。他回頭看了看,五個營的火銃手正在整隊集合。為防被遼軍突襲,宋軍大營距離河岸尚有一段距離。而為了對付遼軍騎兵的襲擾,東京留守司恢復了軍中“馬步人”之製,將大量繳獲的戰馬配屬給火銃營,兩名火銃手共乘一匹戰馬,到了戰場後再下馬作戰。
“出發!”夏貓兒咬著牙道,一提馬韁。三千余火銃騎兵緊跟在後面。
“出發——快!”百夫長張讀揮著鞭子,大喝一聲,“駕!”馭馬奮力跑動起來,爬犁車如風馳電掣一般在冰面上滑過。“怎麽樣?”張讀得意地回過頭,“這個法子好用吧?”
“滾你的!”營指揮謝成甫靠在炮管上,破口罵道,“小心翻車!”
“放心吧!”張讀一揮鞭子,雖然住口不言,可心裡得意洋洋那是沒法說的。因為火炮運輸不便,他想出來這個利用冰道運載火炮的法子,這一段冰面,張讀趕車來來回回走了不下兩三百遍,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翻車。火炮營的駐地離遼軍進犯處大約六裡地,離最近的炮壘只有五裡不到。
“慢點兒,又不是去吃酒席。”謝成甫一邊吼,一邊擔心地看著後面的其它爬犁車。
“請遼狗吃鐵蛋,”張讀笑道,“慢了就趕不上席了。”說完又揮了一鞭子,響亮地喝道:駕!”
十幾架爬犁車飛快地在冰面上滑動,很快抵達了炮壘,說是炮壘, 實則只是修築在河堤上的一道矮牆,平常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沿著預先鋪設的冰道,炮手們將炮車推入炮壘。遠處“劈裡啪啦”的火銃聲如爆竹般響個不停,顯然,宋軍大隊人馬及時趕到了河堤,正在朝著冰面上遼軍放排銃。這時,賈元振還在克竟職守的堅持在望樓上,用“嚇懾人燈”一遍又一遍地照射著遼軍進攻的河段,正好方便了炮長們的觀察。冰面已經不再是灰蒙蒙的瑩白,而是發射出令人心悸的血紅之光。遼軍雖然吃了虧,卻仍沒有放棄,後排的軍卒朝宋軍拋射箭矢,前面的則一波一波頂著火銃子朝南岸衝去。光滑的冰面和臃腫的衣褲,使遼軍在冰面上的行動非常不便,幾乎每一排火銃發射,都會有數十上百人倒地。
“快點兒,快點!”手忙腳亂地將十門火炮架設好了,張讀跑過來問,“準備開炮?”
“廢話!”謝成甫用千裡鏡觀察情況,低聲道,“乾六三刻,五百步,實心彈,輪番開火!”
“好嘞!”張讀喜形於色,大聲複述軍令,“乾六三刻,五百步,實心彈,輪番開火。”他意猶未盡,又加了一句,“轟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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