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水師繳獲大食利器何止千萬件,拿出十把寶刀賣了賑濟百姓,也是理所當然的事。m
這一次,趙行德沒有多話,市舶司使劉虞便宣布競買開始。
眾商人大宋重文輕武,然而,遼軍入寇使天下動蕩以來,北地黎民朝不保夕,南方百姓人人自危,哪怕遠在嶺南,士紳也競相購置兵器鎧甲,更有像駱歡這樣變賣家產舉辦團練的士人。產自的大食的寶刀寶劍,也是許多人搜求的對象。只要天下沒有太平,堅甲利刃就能賣得出去。經過十幾輪叫價,一位吳姓商人以一千三百貫的價錢買下了這十把寶刀。和普通一把提刀兩三貫錢相比,這價錢算是十分昂貴了,然而,大食寶刀有價無市,如遇上識貨且愛刀如命的人,再翻上兩三翻都不稀奇。眾商人低聲竊竊私語,毫不掩飾目光中的火熱。顯然,只要能賺錢,這販運兵器的買賣,也是一樁好買賣。
“可惜了。”駱歡有些遺憾地搖搖頭,他出價三次,五百貫以後,就沒再跟了。
“不用遺憾。”魏建仁低聲道,“如果要廂軍團練所用的兵刃,再等幾個月,趙大人在雷州府的鐵場開張,你要多少都有。”駱歡搖搖頭,不以為然,普通的貨色,怎比得上大食寶刀,魏建仁見他神色,又低聲道,“別不相信,據趙大人所言,這大食彎刀之所以鋒利異常,且天然帶著花紋,乃是因為用了朱羅國的一種特異的鐵料的緣故,所以,只要從朱羅國大量買進這種鐵料,悉心打造出來的兵器,就算趕不上大食寶刀,品質也相去不遠了。到時候,咱們嶺南雷州造的兵器,就和鄂州造、汴梁造鼎足而三,團練也不用千裡迢迢去買兵器。”
“果真如此?”左念遠奇道,“那為何還要競買大食寶刀?”
“這也是生財之道嘛。”魏建仁微微笑道,“趙大人的妙算,豈是我等能妄自揣測。”
“大食人鍛造寶刀數百年,總有些東西是咱們一時趕不上。趙大人在雷州興辦鐵場,要的是不是幾百把價值千金的珍玩,而是千千萬萬的上好鐵器,用朱羅鐵鍛造刀劍也只是其中一小項而已。鐵廠真正的大頭,一是鐵鏟、鐵犁等農具,二是剪子、菜刀之類家常器具,供開荒屯墾用,三是火銃、火炮,既有為水師造的,也有陸上營頭造的。從大食販運寶刀只是牟利而已,就跟那些琉璃器yyàng,所以就讓給商人來做好了。”
魏建仁低聲解釋,左念遠和駱歡都凝神細聽,微微點頭。
趙大人無論是推動遠海貿易,還是興建鐵廠,都離不開市舶司的配合。魏建仁乃市舶司使劉虞最重的屬吏,所得到的消息也最快最真切。就連這場競買,也是劉虞交代魏建仁配合水師暗中安排推動的。
魏建仁並不是多嘴的人,如果不是向左念駱二人示好,他肯定會守口如瓶。像左念遠、駱歡這樣進過州學,為了廣州城下流過血,允文允武,又深得知州大人重的清流後輩,前程明顯十分遠大。魏建仁和左駱二人不同,他是個實際的人,最大期望就是在劉虞之後接任市舶司使的職位。市舶司使的官職雖然是朝廷任命的,然而,廣州地方對朝廷斟酌人選的影響也越來越大,左念遠和駱歡很可能是將來這一方清流的領袖,舉足輕重,所以,魏建仁有意地結好二人,就像做生意yyàng,有眼光才能一本萬利。
這三人竊竊私語的時候,侍女又呈上來產自波斯和突厥的毯子、敘利亞的條紋毯、開羅的亞麻布,埃及和朱羅國的糖砂、阿勒頗的白疊布,巴格達的珠寶和香水。望海樓九層的氣氛越來越熱烈起來,到了後來,人們都明了趙行德的意思,也就是朝廷的意思,那就是要擴大海上貿易。在興奮心情的影響下,無論是否競拍成功,商人們起來都很高興。每yyàng競拍的物事,都代表著未來某種大宗貨物的交易,也許一年來往就有上百萬貫,甚至數百萬貫,商人們不時竊竊私語,已經開始籌劃大乾一場,各桌的賓客不時發出一陣輕松的笑聲。
文武官員們表情各異,杜吹角等水師武官隻管狼吞虎咽,偶爾應付一下其他人。趙行德早打過了招呼,不許水師中人私下夾帶貨物,不得與這些商人私相授受。文官們反而活躍很多,這次赴宴的許多官員家中都有買賣。魏建仁臉上喜氣洋洋,駱歡和左念遠則相對沉默,他們心裡還想著北伐的事,無論這些人津津有味地談論什麽,怎樣興奮激動,都影響不了他們。他們來的本來就晚,饑腸轆轆,除了埋頭吃喝外,隻偶爾關注趙行德等大人所在那一桌的話題。二人清楚,整個望海樓九層,在上百人的無數虛偽客套的空談,故作聰明卻乏味的戲謔中,相對安靜的上位那一桌才是將一切聯系起來的中心。不僅是他們,其他人也是yyàng的感覺,各種各樣的熱鬧嘈雜聲中,不是有人抬頭朝那邊去。
趙行德等人說話聲音並不太,但在有心人豎起的耳朵裡,一句都不落下。
“趙大人,這場競買真是別開生面,老朽佩服。”聶司偉沉吟道,“不過,俗話說,一人計短,眾人計長。智者千慮或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老夫有些顧慮,還請大人海涵。”
“聶行首請講。”趙行德笑道,“海上行商,商才是主角,我不過是敲個邊鼓罷了。”
“趙大人過謙,”聶司偉搖了搖頭,“折煞我等了。”
“折殺我等了。”
“大人真是虛懷若谷!”其它豪商也跟著作揖道:“大人哪裡話來,折殺我等。”
“這開拓萬裡商路,我等不過跟在大人身後,有個殘羹剩飯吃就不錯了。”
嘲雜一片,趙行德心下皺眉,臉色卻是淡淡的,他知道,自己再折節下交,只怕這些人更加惴惴不安,以為自己有什麽索求。這世道,商賈對官身之人,始終有種敬畏。哪怕如聶司偉這財雄勢大的豪商,哪怕守了清流法,除了刻意的結好官府之外,心底裡還存了敬而遠之的想法。所謂破家縣令,滅門知府,族中若不是官宦顯貴撐腰,就怕被某些無良貪官纏上,多年積累的財富,敗亡便在一朝之間。所以,趙行德一客氣,眾商賈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大人目光宏遠,屈尊指點大食的財富所出,我等都是感激涕零的。”
聶司偉見趙行德不再說話,仍再三客氣,然後才道:“不過,從大食購進銅器這yyàng,老夫尚有些疑慮。須知天生物有定數,大食原本有那麽些銅,就夠大食人所用。若像從前yyàng,隻少量買進一些精美器物,當然沒有問題。可如果貿易銅器的口子若打開的話,咱們大宋每年所需要的銅,可是以百萬斤計的,大人可知,從前我們也向東瀛、安南、乃至西南夷買過銅條,可根本不夠,到了後來,一年可買的最多幾十萬斤而已,連鑄造銅器都不夠,談何解決錢荒。而大食那邊產銅就算多些,也多的有限,老夫就怕最多一兩年,銅器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我大宋乃天朝上國,物阜民豐,種種貨物無不齊備充沛,而番邦的物產甚少,除了稀奇古怪的寶貨,銅器,糖、布這些大宗的物事。”“就算有,恐怕也不夠啊?”聶司偉的話,猶如給腦子發熱的商賈們澆了一盆涼水,那些原本心存疑慮的人,更在底下竊竊私語起來。“特別是銅器,我從前出海幾次,根本就買不到。”“非但買不到銅,番邦的錢荒比我朝更加厲害十倍。”“西南海上諸番,我朝之錢無不通行,往往以貨易貨,可買百貫的寶貨,若用我朝銅錢買,就能買千貫寶貨。大人要從番邦手上買銅器,甚至解決錢荒,只怕堪憂, 堪憂啊!”
“果真如此麽?”左念遠低聲問道,他是對禁銅和錢荒之事有所耳聞而已。
“錢荒之事歷來已久,”魏建仁臉色略顯尷尬,遲疑道,“真要解決,也不是一朝一夕。”
“這些商人目光短淺,根本沒透關鍵之處乃是源頭活水。”
駱歡微微冷笑,低聲對二人道:“趙大人從大食貿易銅器,其關鍵之所在,不在於貿易銅器的數量多少,而是引入了一源頭活水,解開原先的死結。”見二人仍然不明,他又低聲解釋道,“我朝的銅山都為朝廷用來鑄錢,民間鑄銅器求銅而不可得,所以銅料奇貴,以至於一文錢所用之銅,價值反而遠遠超過一文。錢還不如銅貴,所以大富之家就不願意把銅錢用出去,更願意把銅錢藏起來。所以,朝廷鑄越多的錢都變成了死水,市面上仍是錢荒。以往朝廷在番邦采買銅料,仍是用來鑄錢,再多也是死水。而這次趙大人這次從大食國買銅器,根本不用來鑄銅錢,而是流入市面,讓士紳之家可以買到銅器。如果大食那邊銅料便宜的話,甚至可能讓銅料的價錢日益下跌。這樣一來,家藏銅錢就沒有意思,還不如藏金銀來的簡便。久而久之,也就無所謂錢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