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遼軍鐵桶炮分為幾隊,回環轟打,騎兵就沒那麽容易靠近。”趙行德沉聲道,“更何況,遼兵騎兵並非不能戰,以鐵桶炮打亂,”他頓了一頓,沒有說“金軍”,含混道,“緊密的疊陣。這似乎正好克制了女真騎兵所長。”
此言一出,旁邊金國將領都頻頻點頭。今日這戰的損失對整個金軍來說並不算大,但眾將總想到若我領軍,正面對上火炮轟鳴,又當如何?心頭卻有極大的隱憂。趙行德旁觀者清,一語道中了關鍵。金兵和遼軍雖然都以騎兵見長,實則有很大的不同。契丹族多是遊牧出身,慣於馳騁遊鬥。女真族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地形不似北方草原遼闊,故而養成結堅陣打硬仗的習性。當敵人結堅陣而戰的時候,契丹騎兵大多遊走騎射,不待敵人混亂輕易不發起衝擊,而女真騎兵則會下馬步戰。
契丹騎兵騎射不比女真騎兵差,但兩邊結陣而戰之時,契丹騎兵往往不如女真騎兵堅韌耐久,每每一敗即潰。而女真騎兵前陣被打退後,並不潰散,後陣衝上去禦敵。而前陣騎兵退回後陣重整陣勢。原先的後陣成了前陣,而此時重整的陣勢又成了後陣。如此這般反覆鏖戰,一直到打敗敵人為止。自從寧江州起兵以來,女真騎兵在決戰中對契丹騎兵中往往佔著優勢。然而,遼軍在正面使用鐵桶炮轟擊,則大大降低了女真騎兵的優勢,甚至將它變成了一種劣勢。
“若是將衝鋒的騎隊分散一些,又恰好中了遼狗的圈套,”完顏阿骨打戎馬一生,很熟悉其中的厲害,他摸著花白的胡須,掃視了在座的眾將,沉聲道,“趙將軍識出了遼狗的把戲,你們誰能把它給破了?就賞他兩個猛安的兵馬。”
眾將有的目光灼熱,有的羨慕的神色,更多的是面面相覷,完顏宗翰拍著大腿道:“既然如此,還需照老辦法,正面不跟他硬頂,隻從兩翼出拐子馬,踹他的營盤。”這也是女真軍打硬寨管用的伎倆,其實完顏宗弼等好幾個將領都想到了,卻被宗翰先喊出來,這些人都暗暗懊悔。
“兩翼拐子馬是正面能頂住敵軍的時候才管用,若是不然,等若被敵人在戰場上分割開來,遼軍可以隨意選擇先吃掉哪一邊。反正中間有火炮的封鎖,金軍左右翼是難以呼應的。”趙行德暗暗想著,感覺到旁邊有目光看過來,轉頭一見卻是韓凝霜,對她微微頷首。
“趙先生恐怕是不以為然吧,他必有應對鐵桶炮之道,不過這本身是他所擅長之術,不願意輕易教會女真人。”韓凝霜心道,她也對趙行德點了點頭。她既不願見遼軍將金兵徹底擊垮,又不願金國在遼東一家獨大,這是遼金之間的戰事,心思多在考慮漢軍如何自存。
宗翰這嗓子叫出來,完顏阿骨打的眉頭皺得更緊。帳中的青年將領都血氣方剛,自從上陣以來,都打的順風仗,只看到拐子馬踹破敵營的快意,卻沒留意祖宗成法裡中軍圓陣遏止敵鋒,呼應左右的極端重要。如今遼軍祭出火炮利器,等若是破了中軍的圓陣,若不在這上面解決,隻一味出拐子馬,那便如同找死一般。更何況,拐子馬乃兩翼騎兵的別稱,契丹軍的拐子馬並不比女真弱多少。
果然,完顏辭不失、完顏婁室等老將先後想到了其中的不妥。完顏婁室顧全宗翰的面子,沒有直接反駁他,隻沉聲道:“出什麽兩翼拐子馬,要以我說,只出一邊拐子馬,就欺他鐵桶炮轉方向不便,直接從一側殺過去。”完顏辭不失想,婁室雖然是勇將,卻不是我完顏部的近親,居然連宗翰這個小子都不敢得罪,
不過,他想的這個法兒也不錯。完顏部落的後輩,宗翰、宗弼等人,固然是英雄豪傑,可是偏偏野心也大。而且宗弼信了漢人父死子繼的怪話,反對完顏部落兄終弟及的傳統,宗翰等人也跟在他後面。而和完顏阿骨打同輩的宿將,卻多是擁護根基更深的完顏吳乞買繼承皇帝之位的。而今有了克制契丹火炮的法子,完顏辭不失仍然輕蔑地哼了一聲,正欲再敲打這晚輩幾句,忽然外間傳來急匆匆的馬蹄聲,完顏阿骨打臉色一變,眾將也都住口不言。趙行德和韓凝霜對視了一眼,照規矩,禦帳周圍是不得隨意馳馬的,除非是有了緊急的軍情。正思量間,急促的馬蹄聲到了帳前戛然而止,隨著沉重的翻鞍下馬之聲,外間有人在大聲喊,有緊急軍情要稟報陛下。驗過了信物,帳門口的衛士不敢阻撓,那信使掀帳而入,眾將又是一驚。
只見他滿面塵土,渾身血跡斑斑,左邊的披膊甲已被扯掉,代之以浸透鮮血的布條包裹著,其他盔甲的縫隙裡還有幾隻箭杆,都簡單地用手拗斷尾羽而已。
繞是如此,完顏阿骨打還是一眼把他認出了,臉色微沉,問道:“阿裡奪,可是遼兵攻打沈州了?阿裡朵原本是一女真部落的族長,歸順完顏部落後,因為勇猛過人,官居猛安。看著他這般狼狽不堪的樣子,帳中眾將都生出一股不安的情緒,難道是遼國大軍攻城甚急,沈州快要吃不住了,要遼陽大軍趕緊回援不成?
阿裡奪抬頭,沙啞道:“陛下,沈州丟了!”
完顏阿骨打的瞳孔微縮,心口又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幾乎有天旋地轉之感。帳中的金國將領都大驚失色,完顏宗翰甚至大叫了出來“你說什麽?”完顏辭不失眼看這幅驚慌情景,恨不得將這阿裡奪以“擾亂軍心”之罪斬了。
趙行德直覺手心一緊,卻是韓凝霜下意識緊緊攥住了他的手掌,她的手心發涼,在微微出汗。沈州和遼陽相距百數十裡,乃是金國大軍背後最重要的據點。而且沈州以北的數百裡早以被遼軍騎兵劫掠過去,這等於說,如果金國大軍北歸的退路已經斷了。如果不能戰勝正面的遼軍,十幾萬大軍在遼陽盡數丟下,耶律大石可以乘勢全取遼東。兩虎相爭之勢結束得如此之早,漢軍還沒來得及壯大,生存的縫隙便被擠壓得極小極小了。
“你再說一遍,沈州到底是怎麽回事?”完顏阿骨打盯著阿裡奪,仿佛要把他生吞一樣。沈州足足有三萬守軍啊,完顏部落起兵的時候,兵力不過三千。完顏蒲家奴有十倍於當初的兵力,防守沈州這樣的堅城,居然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將沈州丟了?想到此處,完顏阿骨打的胸口又是一陣疼痛,恨不得將完顏蒲家奴五馬分屍。
“陛下,是遼狗狡詐無比,”阿裡奪滿面皆是憤恨痛悔,“他們早在沈州城裡做了手腳。我們也不知怎麽回事,只聽一聲巨響,東城牆突然塌下,接著好幾千遼狗從城裡殺出來,裡應外合,幾萬遼狗就這麽騎著馬衝進了沈州城,見人便殺。我們的勇士還來不及集合結陣,就被他們打得七零八落,第三勃極烈帶著勇士們在城裡節節抵抗,派我出來向陛下報信......”
“這就是說,”完顏辭不失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急促地問道,“你出來的時候,沈州城裡還在打仗,沈州還沒有丟,是不是?”因為緊張,他的表情顯得十分猙獰可怖。
“勃極烈,”阿裡奪神色遲疑道,“雖說若此,可是,......可是, ”他雖然吞吞吐吐,可是帳中眾將都聽出了他沒說的意思。韓凝霜歎了口氣,遼人在沈州城費了如此大的心思,聽阿裡奪描述,既修築了足以通過幾千伏兵的暗道,又埋伏了火藥,便是志在必得。金軍猝不及防之下,這城池豈能不失。
完顏阿骨打緊緊盯著阿裡奪,他素來足智多謀,此時突然發覺自己掉入了陷阱,竟是半晌都沒有說話。遼軍奪取了沈州,不僅僅是斷了金軍的退路。因為遼陽初定,南征大軍的糧草,倒有一多半是積儲在百裡外的沈州城中,還沒來得及轉運到遼陽。
他緊緊地盯著阿裡奪,目光仿佛看著一個死人那般寒冷。大軍決戰在即,為了穩定軍心,完顏阿骨打起了定他個謊報軍情的罪名,立斬此人的念頭。他搖了搖頭,在這一瞬間,放棄了這個荒唐的想法,敗兵會接連不斷地前來,沈州失陷的消息,是瞞也瞞不住的。
深深的呼吸,鼻翼微微的張合,完顏阿骨打的眼神由寒冷變得凌厲,帳中所有的金國將領都注視著他。片刻之後,他才抬起頭來,緩緩環視了眾將,將手放在腰間的刀柄上。趙行德直覺身上微微發寒,暗道,好重的殺氣。就在這刹那間,仿佛置身於千軍萬馬的戰場。
完顏阿骨打的目光和金國眾將接觸了一遍,神色變得平靜,他對阿裡奪道:“你及時回稟軍情有功,且先下去休息。”目送阿裡奪離去後,他嘴角浮起一絲冷笑,看著趙行德道:“這便是你們漢人所說的背水一戰吧。耶律大石布下了好大的陣勢,這一回倒要看看,是他收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是我要了他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