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氣溫潤,道路兩旁的樹林茂密,濃蔭蔽日,樹冠豐滿,因樹葉生發有先後而呈深淺不一的綠色,樹林草叢中,時而隱現山雀,松鼠之類動物,顯得生氣勃勃。夏國放棄攻打大同府,使者蕭並又在汴梁上下奔走,一度籠罩在兩國之間的戰爭陰雲暫時消散。趙行德帶著五十余軍士,喬裝商隊繞道宋境返回敦煌,在福州上岸後,便順道前往朱森結廬講學之所拜訪。
到了龍棲山外,五十多名軍士便在客店打尖,趙行德雇了一頂小轎,自己騎馬,和李若雪一起進山訪友。因為宋夏消餌乾戈,他二人心懷舒暢,一邊緩緩而行,一邊欣賞山色,倒不覺山路崎嶇,反而自有一番樂趣。一路上,騎馬進山的書生不絕於途。趙行德不覺微感奇怪,據說朱森所建的竹林書院,遠近聞名而來的學生也只有數十人而已。
“兄台,今日可有什麽盛事麽?”他攔住一位騎馬的書生問道。
“黃舟山先生會講三日,在朱先生竹林書院與士子切磋學問,”那書生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趙行德,見他儀態斯文,又好心道,“兄台若是帶著家眷去竹林書院,不妨延後數日,據說光昨天到書院聽講的學生便有四五百人之多,竹林書院的客房都已經住滿,連拴馬樁都不夠用了。”他又朝轎子瞧了一眼,拱手道,“在下還有趕路,告辭,告辭。”便匆匆騎馬朝前面而去。
趙行德俯身在轎簾旁笑道:“今日倒是巧了,舟山先生在朱大木書院的講學,倒是儒林盛會。”理學社興盛後,陳東、朱森、趙行德等人雖然已經有偌大名聲,但黃舟山卻是眾人敬重的前輩,想起當初眾人在汴梁送黃舟山貶謫瓊州,恍如昨日,趙行德語調中不覺有些唏噓。他自己常年在夏國打仗,如今已很難說得上是個單純的儒生了。
“舟山先生不是執太學祭酒麽?”李若雪低聲道。
“遊宦生涯,誰料得到呢?”趙行德低聲答道,心下平生感慨。心想太學祭酒乃是舉國儒林所重的位置,若是黃堅在此講學,自然眾士子趨之若鶩。其實,朱森的姐姐是當朝朱皇后,自己因為國戚的身份,只能隱逸山林,專心致志做學問。但從竹林書院出仕的士子,卻得到了如今的禮部侍郎,知太學事鄧素的大力提拔。在當朝陛下刻意維護下,理學社士人氣同連枝,隱隱然已經成為朝廷文官中最大的一股勢力。朱森治學收徒都極為嚴格,附近的書生未嘗沒有借此機會一展才學,成為朱森門下學生的心思。
在龍棲山深處,有數萬畝連綿竹林,正是陽春三月,滿山春筍破土而出,節節向上,虎虎生威,無數翠竹,細得亭亭玉立,清逸瀟灑風姿卓越,粗的猶如面盆,農家可砍下來竹節做水桶。朱森在此建立竹林書院,利用此間的竹子造紙自用,後來又用春筍造紙,紙質地極細,被今上選為貢品。
在竹林掩映中,數十間青瓦白牆的房舍圍成一個院子,便是書院所在。現在書院外面拴馬樁上已經系滿了馬、驢子和牛等坐騎,還有些則系在粗一些的竹子上,原先給牛馬飲水的水槽已經幹了,仆役們正不斷地朝裡面添水。這座平常隻容納數十人的院子已經站滿了人,門內的摩肩接踵,門外的伸長了脖子朝裡張望,幸好來聽講的都是斯文人,整個書院倒還安靜。
在書院正中講台上,黃舟山居中而坐,朱森面色恭敬地坐在黃堅身旁。黃堅已經講過一席,正在回答士子的問題。這時有名叫楊秀的士子問道:“先生所言,為官者當為萬民,非為一姓也。然而,周武王伐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死,難道不是臣子之忠嗎?”
黃堅微微一笑,看向座中,當即有位叫董向的儒生反駁道:“周武王以正討逆,若有識之士都如伯夷叔齊二人,置天下百姓於何地?”楊秀不服道:“倘若此說,如五胡亂華時,覥顏事敵,披發左衽之輩,皆可以此遮羞也!”董向道:“東拉西扯,周室豈能與狄夷相比。”二人互不相讓,怒目而視。眾儒生卻都看向上座的黃堅與朱森。
這時,黃堅語意沉重道:“此乃亡天下與亡朝代之異也。當殷周易代,五胡亂華之時,是亡天下也,不食周粟而死,並非以死殉商紂暴君,而是以死殉殷商之天下。是故殷商之民敬之,周室亦不得不褒之。而比如漢承秦祚,隋唐易代,我朝太祖受天下於後周。易姓改號,而天下之禮儀、倫理、制度皆未大變,中國仍為中國人之中國,是亡朝代也。周人與殷商,中國人與胡人,習俗不同,倫理不同,制度不同,伯夷叔齊非為殷周而盡忠,乃忠於殷商之天下。隋臣亦有煬帝者,卻是不能與伯夷叔齊等同。為官者,所食之祿,皆是民脂民膏,當忠於天下之任,不可自目為一家一姓之奴婢。為官之道,正孟子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眾儒生雖然都讀過黃舟山的書,但當面聽到這振聾發聵之語,心情還是不同。不少人臉上流露出激動之色。若是咬文嚼字,古時之臣字與奴婢同義,臣為君之奴。所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則為不忠。漢朝以後,臣後面加上了子,這忠孝之道,臣子君父並稱,講的是事君如侍父,否則便是不忠不孝之人。更有一些儒人,以君為陽,以臣為陰,解說臣子侍奉君主,便如妻妾侍奉男人一般。士子們自幼束發讀書,正心誠意修身,讀的便是這些學問,心下未免沒有疑惑。一接觸到黃堅著述,為官者,為天下之臣,為萬民之臣,非為一家一姓之臣。君與臣之義,不過是協力擔當天下之任而已。便等於將自身從君王之奴婢妻妾的自我認同裡解脫出來。從內裡擺脫低眉順眼的陰柔之儒,轉而成為以天下為己任的丈夫之儒,這種內心的解脫與歡快,實不足與外人所道也。這也是黃堅真正的學生稀少,學說卻流毒天下的原因,也是黃舟山為人所攻訐,最終從太學去職的根本原因。
然而,黃堅雖然可以上溯到孔孟之道,卻不是漢代以來的儒學主流,連去世的楊時夫子,當朝樞密邵武,禮部尚書秦檜,禮部侍郎鄧素等人都對此不遺余力的質疑,只是因為黃堅的風骨和名聲,才沒把他歸入奸邪一流。黃堅自從創立這派學說以來,以學問通達,辯駁無礙聞名,然而真正的門人稀少,朝臣官員中,只有鴻臚寺少卿李若冰算是正式的門人。而在師從黃堅之前,李若冰已經是清流官員中的後起之秀。他以太學考核第一出仕,還是陳東、鄧素等人的前輩,為人又端方謹慎,儼然也是一位名士。其他士子若是公然聲奉黃舟山之學,那等於自絕於仕途。而若能與其論辯,則很可能得到朝中權貴的賞識。
果然,黃堅話音剛落,便有名叫許應元的儒生站起來道:“縱然黃先生舌燦蓮花,晚生秉持君臣父子之正道,卻是萬難動搖。”黃堅還未回答, 另一名叫崔實的儒生起身道:“先生立論甚高,卻無一字實著,我朝北有遼國侵佔幽雲十六州,西有夏國佔據關中虎視眈眈,空言死天下不死君王又有何益?”
兩人口氣不善,眾士子一片嘩然,朱森臉色一沉,這二人都不是竹林書院的人,也不知是否是想要借此揚名的。黃堅倒不以為忤,他微微一笑,正欲回答,書院門外卻有人冷冷地沉聲道:“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師。許先生自稱秉持正道,萬難動搖,可是比夫子還要強上三分了。”
許應元臉色微變。孔子尚且孜孜求道,他再如何狂妄,亦不能自稱完滿。許應元暗暗後悔適才將話說滿了,歷代先賢關於忠君之道的論著無數,隨便引用幾句,也比自稱秉持正道要強。若是邵武、秦檜等朝中巨擘這麽說倒還說得過去,此刻被人刻意這麽一引,頓時顯得自己太過狂妄。當著前輩宗師黃舟山之面,自稱自己秉持正道,隱隱暗指對方是奸邪之說,這“狂生”之名是逃不過去了。
想到此處,許應元的臉色有些發青,他和眾人一起朝書院門口看去,這時門外的書生紛紛讓開道路,只見一青袍儒士站在門口,這人面色微黑,沒有蓄胡須,臉上刮得鐵青,雙目湛然中帶有一股凜然之威,令人感覺到微微的壓迫。他腰間隻掛了一枚玉佩,而沒有帶劍。若是佩劍的話,則更像是武將而非儒生。他的身後跟著一位女眷,頭戴帷帽掩藏著容色,幃帽邊沿垂下的白紗卻透出身形婀娜。
作者:元吉在努力多更,爭取把書寫好,希望能有更多人喜歡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