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先生越發消瘦了。一燈如豆,他愣愣地望著那跳動的微光,臉頰凹陷的陰影十分明顯。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這是韓大先生黨羽被漢軍帥府大肆清洗所致,卻不知道堂堂韓大先生尚且被他另一個身份所折磨。以漢軍對契丹人的仇視,不管他是不是投靠了遼國,只要耶律大石將他的耶律皇族身份公諸於眾,除了極少數死心塌地的心腹,韓大先生就立刻會被昔日的好友所唾棄,身敗名裂,萬劫不複。
這幾個月來,韓況越發深居簡出,在帳幕裡時也隻點一盞小燈。暗弱的火光反而吸引了好些細小的蚊蟲圍著火苗飛舞,忽然,一個小蟲飛入了火焰,瞬間被烤焦爆裂,化為一團光。靜到了極致的帳篷裡面,“啪”的一聲輕響。
眼皮跳了一下,韓況仿佛被驚醒,臉頰微微抽動,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紙卷放入蘆管中,施施然站起身來,在門口將蘆管交給心腹,然後徑直前去找完顏宗弼。完顏宗弼的親兵都認得韓況,他不需通秉便邁步入帳。
完顏宗弼整個人都無精打采,見韓況進來,仍然站起身來,施禮道:“韓先生所來何事?”
完顏宗弼如此無精打采的原因,韓大先生心知肚明。原先諸勃極烈尚可分庭抗禮,自從完顏阿骨打稱帝以來,卻有了君臣之分。皇帝的威權日重,完顏宗弼若是沒有覬覦之心,反倒是奇了。就是先帝阿骨打,也多少有將皇位傳給兒子的念頭,只不過皇弟大勃極烈羽翼頗豐,完顏阿骨打還來不及布置,便突然暴斃。完顏宗弼原先還存了幾分希望徹底破滅,除了完顏吳乞買之外,其他的叔伯輩權貴,完顏辭不失、完顏撒改、完顏斜也、完顏蒲家奴等勃極烈,都比完顏阿骨打的兒子們位高權重得多,他又拿什麽去爭奪大位?
“四皇子且不管韓某,韓某也問四皇子,如今情勢,爭則奮飛為君,順則雌伏為臣,四皇子所欲何為?”韓況微微一笑,說出的卻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
完顏宗弼如中雷擊,愣在當地,盯著韓大先生愣了半晌,方才苦笑道:“先生說笑了,宗弼根基淺薄,又拿什麽去爭?”他頹然坐倒在地,伸手倒了一杯烈酒,一飲而盡。女真人久居苦寒之地,個個嗜酒如命。完顏宗弼曾經上書阿骨打,為了節約糧食多養兵民,若非重大典禮宴聚,禁止諸權貴私自飲酒,可現在大勢已去,他也不管那許多了。
“昔年始皇帝出巡,漢高祖豪言大丈夫當如此爾,彼不過一亭長而已。四皇子身份權位,比漢高當年不啻天壤之別,又何必妄自菲薄。天下英雄,盡可逐鹿,先發者製人,後發者製於人,四皇子若枉自蹉跎,坐困愁城,天時一去不再來,可就悔之晚矣!”
他的語氣初時平緩,語調越來越而有力,到後來竟是聲色俱厲。完顏宗弼低頭不語,眼睛越睜越大,流露出強烈的不甘心,到最後抬起來頭,滿面慚色道:“韓先生教訓的是。”他頓了一頓,站起身來,朝著韓況施了一禮,問道:“如今諸勃極烈勢力雄強,宗弼雖為皇子,卻勢力單薄,當如何奮起?還請先生教我。”他從前的諸般謀劃,都是針對如何在完顏阿骨打諸皇子中脫穎而出的。誰料天不假年,諸皇子羽翼未豐,完顏阿骨打便撒手人寰,頓時叫完顏宗弼失了主張。
這一番問計的做派,做足了中原的禮數。韓況心中歎了口氣,四皇子文武兼資,又對韓某敬重,倒是個值得輔佐的明主,只可惜我有我的苦衷,卻是對不住了。他眼眸微動,小心地藏起一絲憐憫的情緒,緩緩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先帝突然駕崩,韓某問四皇子,若是先帝並非駕崩於出征軍中,而是在寧江州,當有誰來繼承皇位?”
完顏宗弼頹然道:“當是吳乞買大勃極烈,就算,......”他忽然一愣,仿佛意識到什麽,看向韓況,目光閃爍,驚疑不定。
韓況點了點頭,沉聲道:“中原有句老話,天子者,兵強馬壯者可自為之。吳乞買雖有名分,可吃虧在與大軍分離,就算有心爭奪,也是鞭長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說起來,先帝突然駕崩於軍中,局面最為不利的,便是遠在黃龍府的大勃極烈。”他嘴角掛起一絲嘲諷的微笑,完顏吳乞買是個豪傑,在各部族中有不少黨羽,也素有威望,但和韓況也關系不佳。“這一回讓你見識見識韓某的手段。”
“若論兵強馬壯,我麾下只有五千騎兵。”完顏宗弼面露難色道,“南征十幾萬大軍中,做不了主。”
“南征大軍中做得了主的,”韓況微微笑著斟了一杯白水,順著他的話向下道:“不外乎完顏辭不失和完顏斜也二人。四皇子雖無力與他們相抗,卻可以相助其一,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說到這裡,他端起杯子將水喝掉,潤了潤喉嚨,顯得氣定神閑。
完顏宗弼點了點頭,眼中卻籠罩著一層陰霾。完顏辭不失身為第一勃極烈,南征大軍都統,完顏斜也身為第二波激烈,南征大軍副都統,都不是他能相抗衡的。只不過,他剛剛鼓起爭奪大位的野心,韓大先生卻又讓他去相助他人,雖說他實力未逮,有自知之明,心下卻是極為不甘。
“四皇子,能屈能伸者,方為英雄。今日屈居一人之下,異日位居九五之尊,又有何不可?”韓況悠悠道,“如今的情勢,大勃極烈完顏吳乞買根基鞏固,羽翼豐滿,他繼承了皇位,佔據大義名分,則萬難挽回,對四皇子最為不利。第一勃極烈完顏辭不失有勇有謀,深得先帝重用,聲望極高,卻不是先帝的親兄弟,他若繼承了大位,必定會和先皇的近親疏遠,轉而提攜族中近親,對四皇子也頗為不利,。唯有第二勃極烈完顏斜也,乃是先皇親弟,四皇子的叔叔,而且,吾觀完顏斜也此人,器小易盈,好利寡謀,無知人之智,亦無自知之明。若是四皇子對他稍加恭維,他必喜形於色,勸說和支持他奪取皇位,完顏斜也不但不會生疑,反而會大喜過望,登基後必然重用四皇子。四皇子也可憑擁立之功,徐徐積蓄實力,廣納羽翼,以待將來。如今正是英雄輩起之時,完顏斜也非人君之器,不過是為四皇子暫時守著皇位罷了。”
“果真麽?”完顏宗弼遲疑道,“完顏辭不失為南征都統,統禦十幾萬大軍,縱然我擁立五叔即位,加起來也不過三萬人馬,還是敵不過他的。”說到這裡,完顏宗弼不禁重重歎了口氣,更深刻地體會了韓大先生適才所說的“兵強馬壯者可自為天子”這句話。若是此時完顏宗弼麾下不是五千,而是五萬騎兵,他就毫不猶豫地爭奪皇位了。
“這有何難?”韓況見完顏宗弼已經入彀,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完顏辭不失執掌大軍,並非自己根基,乃是先帝給他的名分。四皇子只需向完顏斜也獻計,令完顏斜也拜見完顏辭不失,稱說先帝駕崩致使軍心動搖, 大敵當前,南征大軍不可一日無主,假意擁立完顏辭不失為都勃極烈,而為了服眾,由完顏辭不失召集諸將定下名分。四皇子則私下密會諸皇子親貴,完顏辭不失並非先帝的親兄弟,由他繼位不能服眾,大家在推舉都勃極烈的時候一起反對,隻擁立先帝的親兄弟完顏斜也。完顏辭不失既然召集諸將推舉都勃極烈,便失了大義名分,他既不能反悔,也不能將四皇子、先帝的諸位皇子、以及宗翰等親貴之人一股腦兒都殺了,形勢格禁之下,他也只能屈服,承認完顏斜也為都勃極烈。如此,則不費一兵一箭,大事定矣。”
韓況說得輕描淡寫,完顏宗弼的眼神卻是越來越亮,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以他對諸金國權貴重臣的了解,這計策倒有八九分可行。這事情敗露的話,完顏宗弼完全可以聲言,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穩定軍心,唯一知道真相的完顏斜也既不能告發自己,又難以對質自清。完顏辭不失最得先帝最信重,乃謀國之臣,但任誰都難逃皇帝大位的誘惑,更何況完顏斜也以穩定軍心為借口,讓也他難以懷疑。在諸皇子權貴的眼裡,完顏宗弼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不讓皇位旁落於並非先皇親兄弟的完顏辭不失之手,合情合理,就算最後事情不成,他也沒犯什麽大罪,最難受的是被推在前面的完顏斜也。
“先生指教,宗弼感激不盡,先生對我來說,便如蕭何、張良對於漢高祖一樣,”完顏宗弼終於壓抑著內心的激動,低聲道,“宗弼對長生天起誓,假若成就大業,當拜韓先生為相國,世世榮寵不絕,絕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