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軍,權在一人,......,我不能倒,......,不能睡......”
仿佛置身在彌漫著黑霧的鐵屋中,耶律燕山用力睜開眼睛,朦朦朧朧中,但見郭保義的面容。“還好,郭副都統足智多謀,用兵向來謹慎,有他在,大軍當無恙,......”他用勁想要擠出一絲笑容,然而,這張僵硬的臉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有些口水順著咧開的嘴角淌下。
“都統大人醒了!”
當耶律燕山眼皮子微動的時候,親兵便通知了郭保義,他起初滿面驚喜,見耶律燕山雖然又醒轉過來,卻仍是不能視事,心頭又浮起愁雲,眼看耶律燕山的雙目無神,似乎又要沉沉睡去,郭保義連忙沉聲道:“耶律都統,姑且打起精神,容我簡要稟報軍務。”
耶律燕山頭腦中如一片漿糊,正昏昏欲睡,聞言便打起精神,勉勵睜開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郭保義,他欲將大軍的軍務委托給郭保義,然而嘴角動了動,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郭保義見狀,忙道:“耶律都統傷重不能言語,郭某對做了些安排,倘若耶律大人覺得妥當,便閉一下眼,若是覺得不妥當,便閉兩下眼,耶律都統以為如何?”三軍不可一日無帥,這時,遼軍大營中的重要將領都已趕來,要聽都統大人安排軍務。
“郭副都統果然足智多謀,難為他想出這辦法,”耶律燕山心中欣慰,眼神也緩和了下來,微微閉了下眼,旋即又睜開。郭保義面帶著喜色,轉身對帳中眾將道:“眾位都看見了,耶律將軍雖然傷重不能言語,但頭腦尚且情形。”眾將亂糟糟地答應過後,又安靜了下來,一起看著病榻上的耶律燕山。
“耶律大人病重,三軍不可一日無主,末將雖然位居副都統,但身為漢人,總是難以服眾,”郭保義沉聲說道,他說的自然,契丹和奚族將領面色也如常,仿佛這番話是天經地義一樣。
耶律燕山心中卻是鬱怒異常,除了郭保義之外,南征行營中諸將,地位差相仿佛,他不擔起這付擔子,更無人可以服眾。再說,郭保義雖然是個漢人,卻是最初跟隨耶律大石的心腹。當初陛下雖然是遼國皇族的旁支,卻因為家道中落,到了祖父這一輩,更是窮困潦倒,家中只有一戶奴隸,而這戶奴隸便是姓郭的。當耶律大石尚未出仕時,習文,郭保義便是書童,給他磨墨挑書,習武,郭保義便是家將,陪他放馬射箭。郭保義也因此習得文武雙全,若單輪文韜武略,不輸於耶律大石帳下任何臣僚。正因如此,耶律大石雖然大力尊崇契丹,排擠漢官,撤銷漢軍編制,唯獨對郭保義,卻信任尤佳,否則,也不可能讓他做到十萬南征大軍的副都統。
然而,耶律燕山縱使心中如何憤怒,卻說不出話來,只能惡狠狠地盯著郭保義,聽他繼續說道:“蕭塔赤將軍正帶領十萬大軍來援,蕭將軍他乃是陛下的駙馬,身份尊貴。末將打算,先暫時執掌軍務,一邊守著這營盤,一邊飛馬向陛下討旨意,待小蕭將軍一到,便將這裡軍務移交給他,末將仍腆居副都統,與乙薛將軍一起輔佐蕭都統,趁著冬季封凍圍攻蘇州。”
蕭塔赤雖然是蔑爾勃部的人,但既然改姓了蕭,又是陛下的駙馬,雖然還沒有完婚,背後卻有蕭皇后的鼎力支持。在此次北征中,蕭塔赤雖然沒打過大仗,但率部洗掠女真故地,前後搗毀村落上千,男女老幼加起來斬首過十萬。從沈州往北數百裡之境,女真人近乎絕跡,這也是遼陽沈州的女真大軍陷入遼軍重重圍困的重要原因。耶律大石因此對他也格外讚賞。
因此,郭保義思量來去,趁著這個機會,將大軍都統的位置讓給蕭塔赤,也算是賣個人情。其他遼軍將領地位既不如郭保義,難與爭鋒,更不會傻得反對駙馬蕭塔赤掌軍。他自覺安排得十分妥當,說完之後,便看著耶律燕山,等他閉目首肯。
眼看眾將都頻頻頷首,顯然郭保義已經說服眾人,只能病中的都統點頭了,耶律燕山雖然不滿,但以他此時狀況,卻是不能再堅持己見,唯有忍下心頭的怒意,閉了下眼睛,再不睜開。但他的耳朵卻堵不住,只聽郭保義朗聲道:“大家都看見了,都統大人病重,在蕭將軍抵達之前,煩勞眾位緊守營寨,萬勿讓賊寇乘虛襲營了。”
眾將答應著退下去了,郭保義這才坐下來,看著閉目沉睡的耶律燕山,低聲道:“耶律將軍,昨日被賊寇燒了輜重,大軍三個月的糧草付之一炬,若不是援軍還攜帶有大批糧草,只怕過不了多久就要斷糧了。”漢軍退走後,郭保義立即命宮帳軍封鎖了火場,他親自清點了損失。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糧草消息,現在也只有少數幾人知道。
............
蘇州關南,漢軍來不及慶祝,大軍便開始撤退,數萬將士聚集在老鐵山下,依次登上海船,船隻先將不停地漢軍將士載往踞此最近的鐵山島,然後再分送到各地,除了水師的船隻外,漢軍還雇傭了不少宋國的商船來往返運送人馬,其中甚至有登州水師跑海路賺外快的糧船和戰船。
南山城外留下了三千守軍,還有老鐵山堡寨還有兩千守軍。大軍撤走後,遼軍便會沿著冰路進入蘇州關南,這兩處堡寨的守軍就成為孤軍,在四十倍於己的遼軍全力攻打下,他們必須支持三個月以上。然後,海冰融化,南山城炮火會切斷遼軍補給的通道,而大隊人馬和百姓則利用遍布關南的港口陸續返回。
不管說的如何豪邁,此時除了極少數人,留守下來的人,心情都有些抑鬱。趙行德按劍巡視南山城,見此情形,也只能拍拍部屬肩頭,沒再多說什麽。也許犧牲的是必要的,但他不會強迫每個人放下一切,坦然面對孤獨和死亡。
“一百多天啊,我們守得住這座城麽?”心情低落的時候,很多軍兵都會問傻問題。
“只要我們想守住城,兩百天都行。”趙行德用盡量平靜的語氣道,“如果我們害怕了,一天都夠嗆!”他拍笑著問道:“你害怕嗎?”
“有趙將軍在,小人不怕!”王章鼓起勇氣道,卻掩不住心虛。趙行德微微一笑,沒有揭穿他,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們不怕敵人,那就該敵人懼怕我們了。”剛剛說完這句,他忽然皺起了眉頭,就在西南面,數十輛馬車與撤離的軍兵百姓背道而馳,竟是直衝著南山城而來。
“這是怎麽回事?”
趙行德一邊吩咐全城戒備,一邊用千裡鏡注視著車隊緩緩駛近,看清楚策騎在車隊前方的正是李四海。李四海似乎注意到了,抬頭對著城頭揮了揮手,露出一口白牙。趙行德的眉頭卻皺得更緊,暗暗沉吟道:“水師忙著運人撤離,他來做什麽?”下令除了李四海一人之外,其他人和馬車都不得靠近南山城。
“趙兄帶領兄弟們守著孤城,糧秣雖然充足,但未免太過清苦了。”片刻後,李四海上了城,微笑道,“第四營常年飄在海上,這其中的苦楚,體會的最深。大軍撤離在即,將臨海樓的三十名娼妓送過來,供守城的兄弟聊解寂寞。”
“什麽?”趙行德大為驚異, 順著李四海的手勢,看到好些長裙女子從車上走下來,停在南山城的壕溝外面,這些娼妓都戴著面紗,看不出神態,但顯然這時節是不可能有人自願留在即將被遼軍重重圍困的城裡的。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拒絕道,“兵戰凶危,這裡不能容留女子。”
漢軍軍卒都在偷偷地看那些娼妓,聞聽趙將軍拒絕了,不少人臉上都是失望的神色。李四海笑道:“趙校尉潔身自好,卻不必讓兄弟們跟著守這些清規戒律吧。”他頓了一頓,緩緩道,“張中丞守睢陽,殺妾供將士果腹,然後殺城中婦人充饑,可見當初睢陽城內也是有女人的。”
張巡乃安史之亂時的大忠臣。他守住睢陽,使得安史叛軍不能深入江淮。江淮乃是唐朝賦稅所出,江淮安穩,唐朝軍隊才不缺乏糧餉。天下不至於亡於安史叛軍,張巡可謂居功極偉。因此說到他時,李四海的臉色一正,倒顯得不全是玩笑,而是為守城將士的考慮。
沒想到李四海抬出了張巡,趙行德也一愣。張巡乃是前朝的名將,歷代都有加封,在軍中也極為推崇。趙行德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我的治軍之道,乃是無分貴賤,上下一體。城中有三千軍卒,卻只有三十個女人,美醜媸妍,環肥燕瘦又各不相同。軍卒們要享用,便須分個高低運氣,有人逞欲一時,有人卻心有不甘。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與其徒增紛爭,倒不如乾脆將這些欲念斷掉。封凍時節不過百日而已,城裡見不著女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這個反對的理由,卻不完全是出於道德,而是出於穩定軍心的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