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朝前看去,韓凝霜策馬在前面緩緩而行,黑色的風帽遮擋著容貌,看不清她的神情。
漢軍一路快馬兼程,途徑柳河寨時,高伯龍麾下部屬加入了進來。柳河寨與別的山寨不同,幾乎沒有老弱,卻暗藏了五百多全副重甲的鐵騎。騎兵是是精選的漢軍子弟,一人雙馬,皆是來自漠北的良駒,配備打造精良的鎧甲兵刃。韓凝霜麾下的人馬因此聲勢大壯。
漢軍積蓄著如此精兵,而軍情司實現毫無察覺,趙行德在意外之余,又有些隱憂。承影營孤懸遼東,漢軍卻總是藏著掖著的,不能彼此信任。這天傍晚在沸流水畔扎下營寨後,許德泰來請趙行德前去相見。
王玄素、高伯龍、張六哥等將都已在圍在詳盡的遼東地圖周圍,幾個漢軍將領神色也有些古怪。王玄素咳嗽一聲,解釋道:“張將軍提議將漢軍帥府安置在蘇州關南,故而請趙先生前來商議一番。”趙行德在漢軍中的稱呼由“趙將軍”變成了“趙先生”,也是不久前的事。
趙行德目光落在地圖上,沉默了片刻,沉聲道:“漢軍向南集中的計劃早已確定,驟然移動帥府位置,遷寨軍隊和百姓也要重新安排,恐怕不是易事吧。”漢軍遷寨的計劃涉及十幾萬人,遠的寨子要跋涉幾百裡,沿途要避開強敵,糧草也要預先積儲。樁樁都是麻煩事情,非得提前數月甚至數年就有暗中準備不可。這時代的交通和通訊都極為簡陋,改弦易轍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王玄素微笑道:“這個不勞趙先生費心,我們自會安排妥當。”
趙行德冷冷道:“王將軍只怕早就安排好了吧。”中軍帳裡的氣氛頓時尷尬異常,他朝漢軍將領一一看去,像高伯龍、許德泰等平常與自己交好的,此刻隻管低著頭躲避他目光,辰州水寨首領張六哥若無其事的看著旁邊。
韓凝霜眼眸微動,歉然道:“要奇襲奪取蘇州關,便不能走漏風聲,所以沒能事先告知,還望趙先生見諒。”她身為女子,平素以剛強示人,此刻放下身段向趙行德道歉,趙行德也不能再做追究,隻得沉默以對。
帳中安靜了片刻,王玄素咳嗽了一聲,用細木棍指著遼東半島的尖端道:“此處兩面臨海,隻一條狹路通往腹地,南面可以安置軍民十幾萬人。只要以精兵守住地峽,契丹騎兵便無力迂回奇襲。而我軍則可借助水師襲擾遼東各處。”講到此處,他看了張六哥一眼,沉聲道:“到時候,張將軍麾下水軍不但要巡海防范遼人偷襲,還要載我漢軍勇士沿海攻打遼軍。”辰州水寨十分厲害,遼國不得不下了禁海令來應付他,張六哥拍拍胸脯笑道:“這個交給張某便是。”
“每年有九到十個月,遼兵不能繞過地峽攻打我們,我們卻憑借著水師四處騷擾。而秋收之後,海水結冰之前,可以事先將老弱撤到外島,留下精壯嚴守城寨,撐兩個月還是沒問題的。契丹人本來不善攻城,大冷天的,他們也堅持不了多久。只要我們扼著這條狹路,等隆冬的時節一過,滲入關南的契丹人自然要退去,否則隻待海冰化去,我們就給他來個甕中捉鱉。”他兩手一拿,做了個捉鱉的姿勢,旁邊漢軍將領都哈哈笑起來,王玄素又道,“一旦站穩腳跟,那便立於不敗之地,沿海岸向西經略複州、辰州,向東攻打鎮海府、保州,甚至和開州連成一氣。待勢力雄厚之時,相機北進,直取遼陽府。”
眾漢軍將領頻頻點頭,顯然王玄素這個計劃在漢軍內部早已商議過多次,甚至做了詳盡的準備布置。趙行德面無表情地聽著,他篤定漢軍此時向他透露這個計劃,肯定是有所求而來。
“遼人在蘇州關原有一座關城,十余裡城牆而已。若是要將關南經營做心腹重地,卻顯得單薄了。這狹窄孔道的中央有座山丘,當地人稱南山。雖然不高,卻正好扼守中路,控扼東西,我們準備在山丘上修築一座堅城,安置炮壘,扼住要路,與原來的關城互為犄角。這座城池是我們的北門鎖鑰,絕對丟失不得。而契丹人攻城所用的鐵桶巨炮十分厲害。”說到這時,王玄素抬頭對趙行德笑道:“趙先生是炮術的高手,又精於觀天測地之術,還請先生指點一二。”
他說著將旁邊一副圖卷展開,沉聲道:“這是擬建造的南山城池,請趙先生過目。”趙行德一看,卻是精細繪製的城池圖樣。看得出來,為了抵禦遼國攻城重炮的轟擊,漢軍費了不少心思。城池呈方形,周長大約六裡又兩百步,牆高三丈,牆體內部夯土,外麵包了兩尺厚的磚石,呈下寬上窄的梯形,而頂端竟然也達一丈之厚。每隔十余丈,便從城牆上伸出去馬面,為了防范重炮轟擊,這馬面基本也是實心的,城牆和馬面上畫了垛口,均勻地分布著炮台。城外還準備挖掘了寬五丈深兩丈的壕溝。這蘇州關南的半島,將來會是漢軍未來的腹心重地。這座控扼要隘的城池後面,將集結著漢軍最精銳的主力,幾萬畝荒地的開墾,比所有海外島嶼可開墾的土地還多,從春至夏,遼人不能騷擾,精耕細作的話,所出糧食足以養活數萬人。所以漢軍準備不惜工本,唯恐這南山城池修築得不夠堅固。
趙行德皺著眉頭觀圖不語,許德泰在旁笑道:“城池圖樣是王將軍親手所繪,趙先生有所不知,王將軍是曾在貴國學士府和大將軍府裡呆過的,這座城池雖小,卻是集合天下城池所長。”王玄素卻擺了擺手,謙讓道:“趙先生精於觀天側地之術,又是用炮的大行家,夏國最精銳的火炮營都是他一手所訓,我卻是班門弄斧了。”他一邊說,一邊有些緊張地看著趙行德。見王玄素這麽說,不似虛偽客套,許德泰和張六哥也不再說話,靜靜地等著趙行德對新築城池的意見。
韓凝霜睫毛微微動了動,她知道趙行德真實的身份,不但精於炮術,更在宋遼河間之役統帥火銃營。遼國的攻城重炮在河間城下發射無數石彈,後來被趙行德的火銃營擊破了契丹鐵壁營的防禦,最終被宋人炸毀。若說破解遼國的重炮攻城術,可謂天下無出其右。故而當王玄素一提出來向趙行德請教建造城池的方法,韓凝霜便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趙行德一直在看城池的圖樣,沉默了很久,韓凝霜和漢軍將領都沒有出聲打擾。他終於抬起頭來,王玄素心情有些緊張,卻聽趙行德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漢軍帥府安置在蘇州關南,似有不妥。”
此言一出,眾漢軍將領盡皆面露異色,張六哥和高伯龍更臉現憤然。帥府安置在哪裡,那是漢軍內部的家務事,韓氏部屬三四代苦心孤詣地經營,幾十年在遼國朝廷的高壓下面堅持抵抗,使得漢軍將領極其排斥外人的干涉。現在趙行德不過是個客卿,居然對此說三道四,頓時叫人心頭火起。韓凝霜臉色轉冷,眼光看著趙行德,似乎頗有不滿。許德泰素來與趙行德交好,心下也暗暗埋怨:“請你來參讚新造的城池試樣,卻偏偏要扯到帥府安置的事情上,難道是因為先前沒有告知你,心生怨恨,非要讓我們漢軍唯夏國之命是從?”
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還是王玄素清了清嗓子,沉聲道:“敢問趙先生,有何不妥?”
趙行德面露思索之色,緩緩解釋道:“第一,一條孔道出去,固然是易守難攻。但是,契丹人同樣可以輕易封鎖漢軍出擊的陸路通道, 利弊參半。第二,帥府必然是精兵猛將環繞,將它放在這四面環水之處,擺出防守的架勢,太過被動。第三,雖有腹地,發展的空間也有限。這裡雖然有幾萬畝荒地,但安置的民戶最多也就萬余戶而已,再多就不行了。第四,兵法雲,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敵不知其所攻。將帥府放在這裡,就不得不和契丹人死拚到底。”
他說一條就伸出一根手指,漢軍將領的臉色也就陰沉一分。待他說完了,王玄素立刻道:“趙先生似乎過慮了。易守難攻不假,但就算契丹封鎖了陸路。我軍亦可以海為路,從其他地方上陸,登岸攻打契丹城寨。既然攻守兼具,精兵猛將也有了用武之地。”他話音未落,高伯龍冷笑道:“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不過是打個比喻而已,難道將帥府安置在其它地方,契丹人就找不到了嗎?那我們乾脆不要下山好了。”
趙行德沉聲道:“以海為路,只能是騷擾而已。真正的長久之計,還是必須在陸地上鞏固的根基。否則,用兵既難以深入,又不能持久。遼國的名城重鎮大都深處內陸,即便用舟師載軍在別處上岸,能夠長途奔襲再強攻城池嗎?糧草囤積在哪裡,輜重如何輸送?大軍的後路,左右兩翼,如何掩護?一旦失利,有沒有城寨節節抵抗,還是全軍潰散,十不存一然後從海上逃走?再者,遼東的百姓在這裡,這裡,這裡,”他隨意地指了指遼東地圖上內陸的幾個地方,都和蘇州關離得遠遠的,“我們的軍隊卻在這裡縮成一團,卻因為不能深入內陸,只能百姓淪於敵手而鞭長莫及,這實在是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