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之中燭火明滅不定,眾獄吏臉色都是微變。那開封府差官也曾讀過春秋,聞言也不再多問,唯命用刑而已。打了一陣,張炳昏厥過去,便用涼水潑醒繼續,如此三番五次,直到行刑的差役都有些怨聲,那差官方才作罷,悻悻然向開封府府尹林揍複命去。
晚間,樊安偷偷用尿液泡錘骨杖、釘革鞭、夾幫超棍等刑具,一同當值的王丙奇道:“老樊,你這是為何?”原來這時開封府獄吏的秘訣,用尿液浸泡過的刑具用刑,傷口不易腐爛,容易愈合,通常要犯人家屬使了錢才用的。
樊安面色黯然,歎道:“指望閻王爺看在文曲星君面上,死後將老樊從十八層地獄提到十七層吧。”他泡完刑具,又將張炳自己的尿液摻在他的飯食飲水中,這也是止疼解棒瘡的秘方,張炳在重刑過後,五感俱鈍,也不察覺有異。
一艘平底帆船爺泊在宋州碼頭,船艙中透出一點微微的光,陳東仰頭平躺在狹隘的床板上,無心讀書,眼睛隻盯著昏黃的燭火,面色沉峻,不知在想些什麽。這艘船是陳家的產業,但他為了避人耳目,只能住在這間藏有暗格的狹小艙室中。
忽然外面急促的三聲敲擊船幫,陳東仿佛彈簧一樣從床板上跳起,吹滅油燈,揭開艙室壁角一塊船板,飛快地鑽了進去,再從底下將船板重新蓋上。這一串下意識的動作他已是熟極而流,從汴京逃出到應天府,每次官差搜查,都如此應付。
為防官差發覺,這暗格極為狹小,僅容一人,蓋上船板後,裡面就漆黑不辯五指,只有從船板的縫隙裡,隱約見一線灰光。陳東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有時候官差也是虛應故事,船老大打點銀錢也就過關了。有時候卻要故作姿態的四處查看一番,指望著找出一兩件犯禁的貨物,再多索要些封口銀錢。
這一次,隨著“咚——咚——咚——”的腳步聲臨近,艙門吱呀一聲推開,陳東的心也提到嗓子眼兒。
“老爺,我這是本分的民船,真的沒有夾帶私貨的?”船老大許由山帶著哭腔的聲音,看來是遇到敲詐的官差油子。這種時候,不叫叫苦便老實給錢,反而讓巡查官差生疑,以為你做賊心虛。
“哼,”一個聲音道,“來來往往的民船多了,有幾條船不夾帶啊。”另一個官差則道:“老實說吧,是私鹽還是茶葉?”兩個人來來回回在船艙裡走動翻找,不時用刀柄敲敲艙壁,想要尋找出夾帶私貨的暗格。
當官差走到頭頂的艙板時,灰塵簌簌落下,陳東也一動不動,生怕被他發覺。
船老大許由山也不敢弄險,堆笑著湊過去,從袖子裡給那領頭的官差一張交子,大約有二十貫的數目。這汴河上行賄索賄的都有分寸規矩,他也不敢給的多了,免得人家以為他帶了許多違禁之物。
那官差看了看交子的數目,心中暗道這倒是個懂規矩的,卻皺著眉頭罵道:“他媽的,你等發財,老爺們晚上卻喝西北風,打發叫花子呢?”說完竟然拉開褲子,就在船艙裡小便起來,另一個官差也嬉笑道:“就是就是。”湊過來一起撒尿。
許由山見他們站立的位置,臉色煞白,顫聲道:“老爺們使不得啊,這.....”,忙掏出一張二十貫的交子又湊了上去。
熟料那官差最煩的便是撒尿的時候被人打斷,伸手將他一把推開,喝道:“老實站著,惹惱了老爺,信不信我扣你的船?”見許由山拿著交子尷尬地老實站在旁邊,他這才吹著口哨,繼續暢意,還著意將尿柱對準了船板的縫隙,免得四溢流到靴子上。
滴滴答答的尿液如醍醐灌頂,船板底下的陳東帽子衣衫盡濕。遭此奇恥大辱,陳東簡直要被燃燒的怒火所吞噬,但最後一絲理性又迫使他隱忍。他目眥盡裂,幾乎將牙齒咬碎,強壓住心頭如山怒潮。他雙拳緊握,指甲深深掐進肉裡。幾滴暗紅色的血滴到地上。
那官差尿盡,才心滿意足地,輕輕取走添加的交子,罵罵咧咧地出了船艙。上面才傳來壓低的聲音:“少爺,官差走了,您沒事吧?”
船板微微動了一下,許由山趕緊幫著將船板掀開,臉色鐵青的陳東才爬了出來。看著滿面關切而愧疚的船老大,陳東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擠出一絲笑,緩緩道:“沒事,找一套乾淨的衣服過來吧。”
許由山出去之後,陳東閉目良久,仍覺得怒火焚身,他左拳砰地一聲捶在艙壁之上,沉聲道:“若乾坤扭轉,不將奸賊鼠輩斬盡殺絕,我陳東誓不為人。”
黃河岸邊,趙行德帶著李若雪小心地跟在那一群準備偷渡到夏國去的農人身後。這群人中間有個領頭的極為警惕,不時左右張望。
趙行德和李若雪不敢靠近,只在距河岸稍遠處崎嶇逼仄的山石中穿行,不時隱藏身形,故而一直沒有被發覺。
沒過多久,這些人便在一處河灘停下來,趙行德不由得一怔,此處下遊不遠的河床下陷斷裂,形成一段瀑布,不但水流湍急,根本不適合渡船,岸邊也不見半條渡船的影子。李若雪眼中也充滿疑惑的神色,跟著趙行德藏身在一根巨大的蘑菇狀層層疊疊的石柱後面,看那些農人如何渡河。
那群農人也只是遲疑地跟著領頭之人行動,越來越靠近河水,領頭的方才再次左顧右盼一番,踏入河水,到岸邊一塊漆黑嶙峋的巨石下面,彎腰摸索,他雙手動作,漸漸的提起一根鐵索的端頭,他招手讓三五個大漢一起動手,將鐵索嘩嘩啦啦地拉了起來,直到整根鐵索都露出水面,竟然橫貫了寬闊的河面,直到對岸。
那些等待渡河的農人紛紛露出驚喜的神色。開始在領頭的招呼下,將包袱放在隨身的革囊裡,每人吹脹了一個羊皮的口袋綁在身上,三五個人一組,前後用繩索系緊,就這麽沿著鐵索,下到湍急的河水中。
那黃河水驚濤拍岸,時時刻刻都在發出巨大的轟鳴,可幾十個農人居然僅僅憑著一根鐵索的牽引,硬生生忍受著湍急河水的衝力,雙手交替握著鐵索,朝著河對岸一點一點地挪去。因為水流湍急,他們移動的十分緩慢,第一組人直到小半個時辰後才抵達對岸。不管是意志還是耐力,這群渡河的農人都令趙行德震驚不已。
“若是在河對岸豎一枝招兵旗,將這群農人收攏起來稍加整訓,便是奮擊百萬的強兵。”趙行德歎道,李若雪也點了點頭,蹙眉道:“我們也要如此渡河麽?”
此時群農人已然全部渡過了黃河,對岸自然有人接應,而這邊領頭的則將鐵索緩緩地放回河裡,從岸邊再也看不出痕跡,警惕地張望一陣後,方才離去。
趙行德沉思片刻,點頭道:“倘若別有坦途,這些農人也不會甘冒性命之危。”他這話倒是一語中的,這一段黃河乃是夏國與宋國的邊界,為了防范對方偷襲,也為了阻止農人逃亡到夏國去,朝廷在河流緩慢,容易渡過的地方都修築了烽燧,加派哨探把守,唯有在這些河流湍急處的鐵索渡橋,神鬼難測,邊軍縱使知道,也無法一一清除。
“若是兩國交兵,夏國軍隊只要利用這些鐵索,派出精銳先過河來偷襲烽燧,再搶佔渡口,如呂蒙白衣渡江取荊州一般,這河防便形同虛設。”趙行德望著遍布著漩渦的渾濁河水,找不出一絲絲鐵索的影子,頗為感慨的唏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