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兩手一攤道:“軍士推舉乃軍中成製。末將也無話可說。”語氣隱隱有些抵觸。張善夫這上來一頓訓斥,趙行德雖然不知他本意為何?卻已沒有多少拘謹。“素不相識,難道你和姓趙的有仇?”他心裡暗道,“大不了退役解甲,航海經商也罷,辦廠冶鐵也好。”
張善夫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是不是想與世無爭,‘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趙行德一愣,低聲道:“末將不敢自比聖人。”眼光卻垂落下來,盞中綠茶根根豎在水中,好像一群正在集合的軍士一般。
張善夫盯著他的臉孔,加重了語氣,沉聲道:“人之性,生而好利。饑寒願飽暖,勞碌願逸樂,貧願富,賤願貴。欲壑難填,舍其粱肉,鄰有糠糟尚且欲竊之。介子推不言祿,與其母隱而死。你讓得了一時?讓得了一世嗎?”趙行德抬頭吃驚地看著他,卻聽張善夫話鋒一轉,沉聲道,“譬如商隊在沙海中迷途,海船在大海裡航行,就算你認得道路,也無法獨自逃生,要讓眾人都回到正確的方向上。有力而不爭,或是假惺惺地計較什麽成製手段,那才是陷眾人於死地。你在蘆眉做得出臨陣奪軍的事情,想必是能權衡其中利害輕重的。”
趙行德沉聲道:“末將明白。”
張善夫點了點頭,緩和了語氣,問道:“若是你自領一軍,遇上糧餉不濟,友軍不協之事,將如何處斷?”
趙行德沉默了片刻,答道:“若遇此種情勢,末將自當據理力爭,必不能耽誤了軍務。”
“若是力爭過後,仍然不許呢?”張善夫眼中透出一絲厲芒,追問道。
趙行德一愣,若有所思,喃喃道:“總會有辦法的。”張善夫見行德凝神思索,也不催促,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水。卻聽趙行德試探著道:“末將可否向張上將軍申述,或是透過二皇子向陛下陳情?”
張善夫微微點了點頭,緩緩道:“孺子可教。有後手才能讓別人有所忌憚。莫以為如此便有失公允,人非聖賢,孰能無情。軍中袍澤可以生死相托,夫有一利必有一弊,積年因襲下來的人情遠非平常可比。假若漠然視之,必受歧視。白白害苦了自己,更連累跟隨你的軍士。”他頓了一頓,笑道,“處事公允者,自不會偏信一面之詞,假若老夫是因私廢公之人,就算你不來陳情,也難保處事公允。”
趙行德拱手道:“謝上將軍指點。”他臉色才微微和緩,卻又聽張善夫繼續問道:“假如遠水難解近渴,陛下和我也難以施加援手呢?”
趙行德不明他的用意,沉吟道:“末將駑鈍,還請上將軍示下。”
張善夫眼中帶著一絲複雜難明的意味,一字一句地緩緩道:“總會有辦法的。”他頓了一頓,加重語氣沉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奉王命出,阻擋者竟斬之可也。收起迂腐之氣,不管你是偷是搶是騙,既要完成分遣軍務,還要把想方設法盡量保全麾下軍士。明白麽?”
趙行德微微一愣,沉聲道:“末將明白了。”卻不知張善夫為何與自己說這番話來。
張善夫點了點頭,見行德仍面帶疑惑之色,也未作詳解,沉聲道:“現在縱然有所不解,日後自會明白。且先回去吧。”說完端起了茶盞,站起身來。趙行德不敢托大,忙站起來躬身告辭。轉身之際,卻聽張善夫似是自言自語道:“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成王敗寇,只可惜了八千子弟,烏騅虞姬。”
趙行德身軀微微一震,強忍住沒有回頭過去,步履沉重地離開了張善夫的書房,
他心緒紛亂如麻,一會兒想張善夫告誡他的話語,究竟是何用意,一會兒又想張善夫最後吟詠這首詩是否別有深意。他跟在李子翁身後,也不看路,忽然肩頭撞到旁人身上。隻耳聽得對面“唉喲”一聲嬌呼,來人踉蹌向後倒去。趙行德心道“不好”,連忙上前兩步,想要扶住那人,卻被另一人搶在身前攔住。趙行德抬頭一看,卻是一位氣質高華的婦人正滿面嚴霜,鳳目含慍地瞪著自己。在這婦人身後,一名中年男子正扶著位綠衫女子,兩人皆朝著自己看過來。那綠衫姑娘捂著胸口,想是被撞得痛了。而李子翁正站在道旁,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趙行德忙一揖倒地,道歉道:“在下行路匆忙,衝撞了姑娘,慚愧慚愧,還請姑娘恕罪。”
“說得輕巧,別人都避在一旁了,你卻偏偏一頭撞上來?”那婦人還欲責罵行德,她身後那中年男子卻喝止道:“小妹也沒有傷著,此事就算了吧。”含笑朝趙行德拱了拱手,舉止沉穩,瀟灑大度,令人心折。趙行德連忙還禮,再次那被撞的姑娘道了歉,這才惶惶離去。
趙行德撞了這一下,頭腦反而清醒過來,張善夫說話雖有不明之處,但顯然對自己還是善意居多。他一邊走,一邊問道:“李兄,剛才你為何避在道旁,對面來人,到底是誰?”他滿腹疑惑,軍士的地位尊榮,就算是上將軍的家眷,也不能讓衛士這麽恭敬地在道旁避讓。
“怪我當時隻記得避道了。”李子翁壓低聲音道:“攔著趙兄的,是張上將軍的妹妹,當今太子妃。太子妃地位尊貴,賢良淑德,那位喝止她的,只能是太子殿下了。”皇室由龍牙軍護衛,虎翼軍隻負責五府高官的安全,所以李子翁也沒有見過太子,但他這猜測也算是合理。
趙行德苦笑道:“看來我倒是有幸。”
二人走到拴馬樁前,忽然刮起大風,轉瞬之間便烏雲密布,天色也晦暗如同黃昏,一場驟雨眼看就要下來,李子翁道:“風雨將至,趙兄不妨在府裡暫避一時再出去。”
趙行德不禁暗叫倒霉,卻笑道:“不妨事,長途行軍時候,比這大的風雨都不會停歇的。”他不願留李若雪獨自在家久候,翻身上馬,回頭抱拳道:“李兄不送。”隨即催馬前行。這時大雨已經嘩嘩地下來起來。李子翁目送著他騎馬在雨中遠去,自言自語道:“果然是承影軍出來的漢子。”
張府內宅中,太子夫婦和三公主都和府內親眷相見,張采薇問了張善夫在書房內,便和丈夫說了一聲,自己來到書房拜見長兄。陳重這幾年常在漠北,幸喜還有張善夫這兄長在敦煌,嫂子也十分和善溫婉,讓她有娘家的感覺。
張善夫見小妹走進來,招手讓她坐下,不待張采薇開口,先笑道:“太子殿下初任校尉,此番回京當在護國府歷練半年有余,你們夫婦也可多團聚些時日。再過兩年,大哥就啟稟陛下,將他調回龍牙軍來。”
他雖然是家中的長子,但卻是庶母所出。當年張善夫的父親尚未繼承楚國公爵位,大夫人劉氏乃府中的當家媳婦,掌管著銀錢用度和眾多仆婢的賞罰,在府內權勢極大。劉氏因為擔心張善夫和自己的兒子張奚爭奪楚國公基業,讓張善夫這對母子受了不少的苛責和族人的冷眼,唯有這個年紀幼小的妹妹把他當兄長看待。當張善夫二十多歲時,母親病死,他便從國公府走出投軍,經歷了不少風霜雪雨,從十夫長一直升到上將軍,一飛衝天。開國世家的眾多子嗣中,當朝數他最有權勢。
“多謝兄長。”張采薇柔聲道,語調裡帶著一絲歉然,“老家寄的土產年貨,妹妹特意給兄長帶了一些來。”長兄張善夫一直與仲兄張奚有心結未解,楚國公府上逢年過節送來的東西,要麽退回,要麽分給屬下用。張采薇嫁給陳重之後,年齡和見識漸長,才覺得幼時耳聞張善夫母子處境之險惡。
“敦煌什麽沒有,偏偏千裡迢迢的送來,勞民傷財。”張善夫皺著眉頭道,“我朝以軍士守天下,護國府校尉對侯門權貴可是盯得很緊的。”話雖如此,每次張采薇親自送的禮物,他都是收下自用的,不會分贈他人。張采薇幼時偷偷將自己的房中的糖飴攢做一大包送給他一樣,張善夫自己雖然不吃,但卻拿來孝敬了臥病在床的母親。
“都是一些山貨野味,同商隊的貨物一起捎帶來的,也不費多少事。”張采薇小心翼翼地避免“府內”這兩個字,她低聲道,“今年是誥命夫人去世三十年的忌日,大哥要不要回去祭拜?妹妹可以預先作安排。”
張善夫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三十年了。他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沉聲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敦煌遙祭便可。”若非於氏畢生的心願是葬入楚國公張家的祖墳,張善夫甚至想把骨骸遷葬到自己在月氏的護聞侯封地去。
這幾十年來,位於石山威遠鎮東面的楚國公封地,張善夫隻回過兩次。一次是向陛下討了生母於氏的誥命,將她風光移入張家宗祠。另一次是父親身故,回去參加二弟張奚繼承楚國公爵位的典禮,在這一年之前,張善夫便以本身軍功得封了開國護聞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