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午時,護國府議事堂內校尉們還在面紅耳赤的爭論著商會工徒之事。丞相柳毅剛才拿出了一大疊卷宗展示了工徒所受的虐待。工徒由於被拘束在工坊之內,與外界完全隔絕,衣食皆仰給於人,工徒實際的境況更劣於與廢除奴婢製之前的奴隸。奴隸至少還是主人的財產,主人也不會輕易讓他們死亡,而工坊則更願意在契約期內最大限度的榨乾工徒的勞力,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大部分工坊都雇傭了凶狠的護衛來逼迫工徒,而這些人又實施了更加令人發指的欺侮。
康德明一手揮著丞相府準備的資料,一邊大聲道:“根據詞訟曹的記錄,在過去三年中,發生在工坊裡鬥毆致殘廢的案件有七百九十三起,致人死命的有三百二十七起,強佔工徒妻女等八百多起。這還僅僅是告官的,那些沒有告官的,詞訟曹估計至少在十倍以上。”他提高了聲調,大聲疾呼道,“我大夏疆域之內,竟有如此暗無天日之處,諸位不覺應當有所作為,加以改變嗎?”
眾校尉都竊竊私語起來,他們許多都和趙行德一樣,並沒有事先得到通知,這丞相府的資料剛剛拿到手上,一覽而過,沒留心到這些觸目驚心的數字。“莫道刀筆無情,”趙行德聽陳重輕歎道,“筆下字字是血淚。”
“康校尉此言差矣,”余藏雲冷笑道,“這卷宗裡的案件雖多,可真正告實了的又有幾件呢?”他翻閱著那幾張紙,提高了聲量,念道:“傷人案,證據確鑿,判定的有三十七件,人命案,認定為他殺的有十八件,其他的死因不明,至於強佔工徒妻女之事,”他頓了一頓,沉聲道,“八百多起裡面判斷為和奸的有四百五十七起,其它多是工頭無賴,或是工徒自相所為。”
余藏雲放下那輕飄飄的幾張紙,沉聲道:“各位,且不說這告官的案件,若沒有判實,實在難辨真偽。即便樁樁都是鐵案,難道朝廷就可以罔顧‘自守市易律’,強行乾預工徒和商會的契約嗎?”他頓了一頓,提高聲量道,“自從朝廷頒布‘自守市易律’以來,工坊大興,各地商會稅賦所出,三十年來增加了兩倍不止,全來賴此,短短數載之間,朝廷先後用兵於河中、漠北、安南,國用大增,而民不加賦,自古以來未嘗有也!此皆賴工坊之利也。”
余藏雲環視周圍,見眾校尉的臉色都凝重,緩緩道:“工坊勃興不足三十載,必有諸多不足之處,假以時日,必能有所改善。可以想見,數十年間,工坊所出,必數倍於田賦。關中工坊所出,在必將取代蔭戶耕織,成為國用之源。若我所料不差,只要繼續鼓勵工坊,百業振興,將來我朝一統天下易如反掌。只是諸位,若激於一時意氣,助工徒而弱工坊,則自塞國用之源,自伐國之根基,必將追悔莫及!”
工坊的好處,其實各校尉都是心中有數,這些年來朝廷開支增加,而蔭戶所出的三成歲入都沒有增長,全賴工商賦稅填補了這塊缺額,因此除了河中的校尉在全力推動改善工徒處境,加快關東流民向河中、石山的遷移外,其他地方的校尉都有些裝聾作啞。而河中卻不願承擔這賦稅的缺額,甚至連移民的川資也不願獨力承擔。
楊仁看了柳毅一眼,余藏雲這論調乃是意料之中了,他深吸一口氣,正欲站起來反駁他的話,卻聽身後有個人小聲道:“余校尉此言差矣。”楊仁詫異地轉身朝後面望去,卻是那個剛剛遲到的年輕校尉,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似乎有些怯場,但還是鼓足了勇氣大聲道:“余校尉此言差矣。
”護國府眾校尉的陳述發言,並無一定之規,但根據各人的資歷和人望,有著心照不宣的嚴格次序,這個後輩冒然出聲,卻是有些冒犯了。楊仁和大多數校尉一樣,皺起來眉頭,但見丞相柳毅點頭以目示意,便冷臉坐了下去,聽這個愣頭青校尉的發言。
趙行德看不見身邊的陳重一臉苦笑的樣子,在眾多校尉或不滿或懷疑或不屑的目光裡,他沉聲道:“余藏雲校尉所說,數十年後,工坊所出,必數倍於田賦。末將完全讚同。然而,余校尉所言,助工徒而弱工坊,是自塞國用之源,恕我不能苟同。”
他不顧余藏雲臉色微變,繼續道,“工商賦稅所出,並非工坊東主一力所為。吾聞詩雲,遍身羅綺者,非是養蠶人。今日工坊之財富,雖歸於商賈,朝廷之賦稅,雖得於商賈,但究其根底,大半仍是從這工徒血汗上來。說到底,今日之事,是工坊太強,而工徒太弱。這強弱之勢懸殊,若是朝廷耽於眼前之利,不稍加扭轉,只會是工坊愈強,而工徒愈弱,在強勢的工坊面前,工徒便如砧板上魚肉,只能任人宰割。長此以往,只有兩個可能。”
眾校尉聽他說的有理有據,也就暫且不計較他越序發言,有的還微微頷首,趙行德頓了一頓,沉聲道:“第一種可能,工徒被工坊所催逼淪為牛馬,饑寒交迫不如奴婢,妻子兒女不保。所謂苛政猛於虎,朝廷雖不加賦稅,而工徒亦置於死地矣。”他譏諷般地笑了笑,又道,“從長遠來看,這情勢對朝廷並無好處,等若是涸澤而漁,而且商賈的勢力越來越強,也會有越來越大的野心,豈不聞秦時便有呂不韋商人謀國乎?將來富商巨賈之勢,勝呂不韋十倍,所謂財雄勢大,十萬貫能使鬼神,各位當如何以對?”
這時,坐在上位的陳宣臉色微變,柳毅面沉似水,余藏雲卻“哼”了一聲,低聲道:“危言聳聽。”只有他身邊的十數個校尉聽見。
趙行德不理會眾人態度的微妙變化,繼續道:“第二種可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假若有陳勝吳廣之輩,振臂一呼,又或是張角之流,以邪說蠱惑人心,又或是黃巢之輩,亡命於江湖。昨日關中邱氏工坊工徒的變亂僅僅是一個開始,將來工徒數量必然越來越多,所受壓榨越加嚴苛,天下之眾,從來不缺奸雄之輩,朝廷若不理工徒之事,等若是為這些奸雄準備好了數十萬,數百萬大軍。假若大亂來時,以天下之大,亦無處容身。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聽他說得如此嚴重,眾校尉臉色變得更加厲害,有的卻露出不滿神情,低聲嘀咕道:“就憑那些烏合之眾麽?”
趙行德還待繼續說下去,余藏雲卻冷冷笑道:“我朝國力強盛, 士人百萬皆善戰鬥,又有數百萬團練軍,莫說這大亂只是危言聳聽,就算是張角黃巢之輩一起出世,以我大夏軍力之強,滅此朝食,大家正愁沒有首級累計軍功呢!”余藏雲說完之後,好整以暇地看著趙行德,他若要反駁自己,就必然要質疑夏國軍士的力量,而這就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幾個校尉跟著他哈哈笑起來,適才因為趙行德的烏鴉嘴而引起的憂患之意也消散不少。
趙行德卻微微一笑,緩緩道:“我借用適才余校尉一句話,數十年間,工坊所出,必數倍於田賦。”他頓了一頓,看著有些校尉不明所以地神色,加重了語氣道,“既然如此,那麽工徒的數量,是否也會大大增加,甚至超過蔭戶的總數,全國之內,有上百萬,甚至數百萬工徒?”
余藏雲沒想到他突出此言,臉色一沉,卻聽趙行德歎道:“軍士雖強,悉數征發亦不過百萬之數,又分散於各地,而數百萬工徒則大多集中國家腹心之地。以秦時之強,只因數百戍卒揭竿而起,天下響應,二世而亡。今此數百萬之眾,含滔天之恨,懷必死之心,奮力一搏,試問諸位,能使國家翻覆否?”
他這一句話擲地有聲,“能使國家翻覆否?”在議事堂良好的回音共振下,有令人有震耳欲聾之感。趙行德說完之後便坐了下去,眾校尉都靜默了一片,“能使國家翻覆否?”不少人耳邊還嗡嗡作響,腦海中反覆回響著那句話:“能使國家翻覆否?”不光是陳宣、柳毅、康德明等人,就連余藏雲的臉上,也現出無比凝重的神情。
作者:今日兩更,第一更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