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馬躍過車轅的巨大衝力,使趙行德也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正好倒在那馬賊一步之外,雙方都看到對方。那馬賊的帽子已經掉落,頭髮胡亂扎著辮子,滿臉汙穢,只看得清深淺不一的刀疤縱橫交錯,亂蓬蓬的胡子完全遮住了下巴,一對圓眼目露凶光,惡狠狠的盯著周圍,喉頭深處還發出野獸一樣的叫聲,附近的幾個鄉勇被這賊人的凶悍所懾,不但沒有衝上去,反而膽怯地往後退了幾步。
那馬賊一邊拚命從馬身下要掙扎而出,一邊朝趙行德瞪過來,仿佛野獸盯上了獵物。趙行德卻反而被他激發了凶性,低吼一聲,合身便撲了過去,一雙大手緊緊扼住那馬賊的咽喉。剛坐起身來的馬賊沒料到這漢人手無寸鐵便撲了上來,猝不及防之下被趙行德合身壓回到地上,他一隻手死命上舉,頂在趙行德頷下,順勢在他脖頸上抓出數道血痕,另一隻手卻從腰間摸出一把平素用來割肉吃的短刀,一下子插在趙行德左肩上,正要拔起來再朝心口捅去,一個鐵槍頭帶著勁風擦過趙行德臉側,撲的一聲,將那馬賊釘死在地上,長槍順勢抽出,腦漿鮮血濺了一頭一身,趙行德茫然地回頭望去,只見韓世忠正將一柄鄉勇所用的長槍擲出去,插中了一匹剛剛衝進車陣的馬賊坐騎,又撥馬反手一刀,將附近的另一個馬賊梟首飛出。這時鐵騎軍已經紛紛縱馬躍入車陣,合力砍殺衝進來的十來個馬賊,大部分則鐵騎軍跳下馬,不斷用刀柄刀背敲打那些手忙腳亂的鄉勇,命令他們全力朝車陣外的馬賊放箭。
適才經歷生死一線之間,趙行德如夢大赦般出了口氣,直到此時,左後肩才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卻強自撐持起來,踉踉蹌蹌地尋到自己的弓箭,靠在車轅上搭箭開弓,一箭射了出去。
“你們!”韓世忠揮刀指著那些守護著商賈雇主的保鏢吼道,“去保護弓箭手!”一邊怒喝,一邊撥盤馬朝外面瞭望,只見百余騎馬賊已經衝到五十步之外,鄉勇弓箭手在下馬的鐵騎軍的催促下,正手忙腳亂地發射著箭矢,雖然準頭不夠,但比之前毫無還手之力還是要好多了。
眼看那些保鏢仍舊畏畏縮縮地站在雇主身旁,韓世忠又朝商隊的首領蕭彥平喊道,“老蕭,賊人大隊衝進來,大夥兒全都完蛋!”
蕭彥平在眾多商賈中算是見過世面的,見狀也不多說,衝他身邊的人喝道:“還愣著做什麽,今日之事,全憑韓爺做主!”周圍七八個保鏢方才如夢初醒般離開了位於車陣最中心的商賈雇主,朝著馬賊衝過來的車陣外圍奔去,他們也知道短柄兵刃對付騎兵不太管用,也不管平素用的什麽,每個人都拿了杆鄉勇的長槍在手。這些人雖然未必精於槍術,但畢竟是常年刀頭舔血的練家子,此刻面臨九死一生之局,遠處用長槍扎,近處用護身刀劍砍,百多名漢子居然堪堪和逼近車陣的馬賊戰得僵持不下,韓世忠也得以聚集起二十余鐵騎軍駐守陣中,專門清除突破車陣衝進來的漏網之魚。
鄉勇得了鐵騎軍和這些人的保護,再加上度過了最初的震撼期,頭目也漸漸地醒過味來,開始努力配合鐵騎軍的口令指揮手下,射出去的箭雨慢慢變得越來越厲害,逼得馬賊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挺身衝殺,而是開始圍繞著車陣兜起圈子。眼看天色漸暗,那馬賊似乎也不願多死傷人手強攻車陣,漸漸不再衝擊,在車陣不遠處下馬歇息,東面足足有三百多騎,另外三個方向也不斷有哨音呼喊之聲傳來,似乎還有無窮無盡的馬賊藏在樹林草叢之間。
直到戰鬥結束,
趙行德已經數不清放了多少箭,隻覺得雙臂酸麻,左後肩的傷口處在戰鬥中又撕開得更大,由商隊的醫生簡單用藥包扎後,紅腫,灼痛,麻癢,好似燒熱的小鋸子不停地割肉,黃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流下來,唯咬牙強忍疼痛,靠著馬車的車輪坐在地上,從懷裡摸出一把炒米塞進嘴裡嚼著,外面的馬賊時不時地朝著車陣內的火堆放冷箭,靠近火堆烤煮食物等於找死。“你膽色不錯。”韓世忠走到近前來,隨手丟給他一塊肉脯,趙行德接過來放進嘴裡咬了口,差點鹹得眼淚都掉下來,這是韓世忠從遼國買回來的醃鹹肉,要是運到江南,剛才趙行德咬下那一小塊,足夠一家人熬五鍋湯的鹽分了。韓世忠靠著趙行德坐了下來,臉色黯然道:“死了十七個,都是跟隨多年的兄弟。”他咬了塊肉,喝了口水,惡狠狠地朝外望去,仿佛嚼的是馬賊的肉,喝的是他們的血。
外面,東那西北的樹林後面,到處是影影綽綽地火光,幾乎有兩三百處之多,加上偶爾起伏的哨音和馬匹的嘶鳴,仿佛到處都是馬賊。許多鄉勇和商賈被馬賊的陣勢所懾,有的唉聲歎氣,有年紀幼小的嚶嚶地哭泣起來,有的不聲不響地吃著炒米炒面等乾糧,情緒卻低落之極。
趙行德望了望外面滿山遍野的火把,靜默了半晌,忍住疼痛,沉聲道:“馬賊是虛張聲勢,他們沒有那麽多人。”倘若馬賊當真有這麽多,白天只需一力強攻,僅僅五十鐵騎軍,二百余鄉勇保鏢絕對守不住車陣,這戰鬥根本拖不到晚上。
“就算只有三百多騎,也很難守得住。就算是逃,也沒幾個人逃得出去。”
“如果換個地方,也許能守得住,來時路過那座山地形崎嶇,林深草密,不利於騎兵奔馳衝擊,只有一條上山的大路,也不好走,如果能在上面結陣堅守,馬賊很難攻得下來。”趙行德指著北方裡許之外的一座山丘道,雖然那裡也有星星點點的火把,但他估計只是幾個馬賊在那邊虛張聲勢,並監視宋國商隊的行蹤而已。
“只要車陣一亂,這些馬賊就會衝進來,你以為就憑這些鄉勇和鏢師,能維持得住嗎?”韓世忠看也不看趙行德所指的方向,從懷裡掏出塊磨石,一下一下地磨著馬刀的刀刃,發出嚓——嚓——之聲。
“我們可以聲東擊西。將衣服套在那些羊身上,用浸透了油脂的布繩將羊尾巴連著,身上綁上火把,找幾個兄弟將這些羊和多余的騾子偷偷往南面驅趕,一旦和馬賊的哨騎接觸,發往一輪箭後立刻點燃火繩,燒斷繩子,尾巴著火的羊就會到處逃竄。馬賊但都清楚我們的人數,一見到這麽多火把亂動,定會以為是我們想要趁夜逃脫,他們又分布在四面八方,聯絡不便,必然全力往南面堵截追趕,到那時我們就拋掉沉重之物,迅速上山,如果行的快的話,也許趕得及在馬賊轉回來之前重新布置好陣勢。”
趙行德眼中倒映著篝火的火光,韓世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車陣中除了騾馬外,還有一百多頭羊,是一個商人從遼國人那裡買的,這幾日倒不斷地有別的商人,鄉勇和軍卒向他買來宰殺,韓世忠覺得這個商人真是很會做生意,這群羊既不佔馬車,也許還沒抵達宋境就全都變成銀錢。
那羊身上若是套著的衣服,火把綁在羊角上,遠遠一看,到還真像是人貓著腰在樹叢草堆裡鑽來鑽去,手中還拿著火把。
韓世忠沉吟片刻,一拍大腿道:“左右是個死,就按你說的辦法試試看!”他找來蕭彥平,和他商量布置,蕭彥平下去和眾商賈一說,那羊主人當即願意將這些牲口讓出來保命,百多套衣服也很快湊齊了。
腳夫、鄉勇和保鏢也被韓世忠分派到鐵騎軍軍卒下面,都頭解元帶部分鏢師保護那些商人往山上走, 趙行德在其間,另一名都頭於大義督促腳夫趕馬坨運最值錢的貨物,並盡可能多趕幾輛馬車上山,韓世忠帶著鐵騎軍和部分鏢師警戒突然殺出來的馬賊,都頭董洺帶著羊倌兒和幾個軍卒一起往南驅趕羊群,遇到馬賊後發響箭點燃火繩然後再退上山。
事關生死,最後吃了點東西,商人將裝金銀和交子的包袱綁在身上,唉聲歎氣地從馬車上揀選最值錢的東西,蕭彥平和解元一起,不住口地提醒那些企圖帶上更多更多貨物的商人,保命要緊。在白天的戰鬥中幸存下來的鏢師和鄉勇表情各異,靜靜地聽鐵騎軍的軍卒交代注意事項。
該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眾人便靜靜坐在地上等待出發的時刻,車陣裡只聽得到沉重的,長短不一的呼吸聲,和嚓——嚓——嚓——的磨刀聲。正當此時,東面的馬賊營地裡卻唱起了歌,這歌聲順著寒風若隱若聞,只是趙行德不解其意,旁邊的一個名叫賈昌的商賈卻在凝神細聽,於是趙行德輕聲問道:“這些賊人唱的什麽?”
賈昌顫聲答道:“是獵歌,”他喃喃念道,“獵人縱馬揚鞭,圍住了好多好多的黃羊,黃羊又肥又大啊,獵人滿心歡喜,開弓射殺,黃羊屍橫遍野,拚命奔逃想要衝出合圍,東面有條寬闊的河,黃羊的屍體堆積在岸邊,西面有條急流的河,黃羊的屍體堆積在岸邊,獵人射殺黃羊,黃羊是橫遍呀,再敏捷的黃羊,也逃不出獵人的合圍啊。”馬賊的歌聲越發歡快,賈昌眼中透出恐懼的神色,臉色越發蒼白。
“啪”的一聲,韓世忠折斷了手中的柴枝丟入火堆,激起一片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