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耀州瓷器行會的主事者在丞相府中詳談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帶著沉甸甸的希望而去。丞相雖然沒有挑明,但卻暗示,行會的規矩應該得到普遍尊重,比如最低工錢,乾活的時間。隱隱鼓勵行會將勢力滲入到那些招募流民的工坊中去,鼓動流民工徒要求更多的工錢。
柳毅猶若所思地目送他們離開,暗暗感慨,這商場如同戰場一般。這些行會元老一直隱忍不發,卻暗暗收集了許多不利於新來者的傳言,包括壓價以本傷人,壓榨盤剝工徒,貨物以劣充好,捏造詆毀同行等等。只可惜因為每間工坊都是封閉的,對外防范甚嚴,在工坊擅用私刑方面,沒拿到切實的證據。
從府衙回到家中,夫人盧氏一邊為柳毅寬下官袍,一邊低聲道:“那兩名關東士子客死異鄉,學士府正在募錢捐給他們的家人,奴家想將私房銀錢中拿出五十貫。”兩名關東同鄉原本要在午後登門拜訪,她卻只等到了兩人的死訊,不免令人心中戚戚,繼而希望早日將真正的凶人繩之以法。
柳毅心念微動,沉聲道:“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府中捐五百貫,聊盡綿薄之力吧。”盧氏見他並不以罹難者是關東人而漠然置之,眼露喜色。她將丞相的官袍放在一邊,又為他穿上輕便寬松的常服。往常為相公換好袍服後,盧氏就去端上晚餐。然而今天卻隻對著柳毅,欲言又止。
柳毅見她如此,便走到身前,柔聲道:“夫人似有心事?”
盧氏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相公,那行刺的幕後主事可曾有線索了嗎?”
柳毅微微一怔,沉聲道:“朝廷正嚴加追查,必能還二人一個公道。”具體案情進展,卻守口如瓶。
“分明是那些奸商所為!”盧氏滿臉通紅,憤憤道,“將那些吃人的工坊主人都鎖拿下獄,自然能將真凶繩之以法。”她雖然出身風塵,卻秉性俠義,好打不平。故而東人社士子才會在求見柳毅未果之後,轉而以同鄉之誼求見丞相夫人。
柳毅微微一笑,婦人的脾氣秉性,他都諳熟於心,將她攬在懷中,笑道:“倘若娘子做了長安令,定能叫宵小之輩聞聲遠遁。”盧氏心知夫君絕不肯透露案情的,還是沒忍住出言詢問,白了他一眼,嗔道:“朝廷這般威勢,明知那些是奸人,還要讓他們逍遙法外嗎?”她用手輕輕在袍服帶子上打著結子。
良久,方才聽柳毅口中似是自言自語,盧氏豎起耳朵細聽,卻是在低聲念一篇《莊子》:“......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盧氏自覺夫君敷衍戲謔,哼了一聲,伸指頭在他胸口點了一下,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穿花拂柳躲入了內室。柳毅微微一笑,抖抖袍袖,施施然跟了進去。
在大將軍府要找火器司很容易,過往軍官臉色灰暗,胸標爵位最低,牆上兩府嘉勉錦旗懸掛最少的衙門就是。將軍王允忠和張善夫在這裡聯合籌建用於野戰的火炮營,會議還未結束。軍械司上將軍楊紹節借故沒有到場,隻請了輕重兩型野戰火炮的鑄造者,淳於震大師到會為大家解說新式火炮的性能。
新建火炮營的軍士們,來自各個城防火炮營的隻佔一小部分,大多數還是來自步軍和騎軍營隊。短短旬日間,矛盾就充分顯現出來。步騎軍士看不起炮手,說他們從來都躲在城池後面,一身無賴習氣又怕死。炮手更看不起步騎軍士,說這些人連火藥都沒見過,更不用說炮了。許多炮手都說其它軍士也就是比民夫的力氣大點兒,在炮營中只有當苦力的份兒。若不是軍官彈壓著,打群架的事情已經要出好幾起了。就連步軍、騎軍和原先的炮兵軍官們之間,也互相不服氣。
“要找一個深孚眾望的人來統帶全營,真是困難啊。”王允忠將官兵名冊放在議事桌上,推到中間,仿佛推得越遠,便離煩惱越遠。普通的營隊從上到下皆行推舉之製。可是實驗性質的野戰火炮營卻絕對不行。從這旬日來了解的情形看,真正技藝精湛的炮手心高氣傲,反而得不到多少軍士推舉。假若當真推舉,王允忠還真擔心軍士們推舉出一個對火炮一竅不通的莽夫上來。莽夫在步軍騎軍中還可以成為“猛將”,但在這裡害死自己人的機會更大。
行軍司上將軍張善夫將名冊拿過來,面無表情的一頁一頁翻動。若是尋常營隊,行軍司早就強勢建議人選了。可是火器營太特殊,行軍司所屬意的校尉、百夫長們,最多只聽見過火炮響,連摸也沒有摸過。而原先城防火炮營的軍官呢?一行行看過去,爵位不是公士就是材官。讓這樣的人去統領那些戰場下來的庶長、上造?甚至還有兩個承影軍過來的徹侯?“想都不用想。”張善夫不由的苦笑著搖了搖頭,暗暗後悔因為太過重視火器營,所選軍士惟恐不精,心道,早知如此,除了炮手之外,其它軍士都用新丁也罷。他皺著眉頭,口中卻道:“熟悉火炮的軍官當中,就沒有一個軍功爵位服眾的嗎?”
“果真沒有。”“是啊。”“是啊。”旁邊幾位行軍長史紛紛附和道。城防火炮營炮手幾乎從未上過戰場,軍功之少,爵位之低,在整個夏國都是罕見的。難怪在軍中抬不起頭來。久而久之,許多染得一身憊賴習氣,缺乏榮譽感,欺負新手,排斥異己倒是拿手得很。
王允忠黑臉一熱,倒是不顯眼,他身邊幾個火器司的長史也是無言以對。垂頭看著胸前爵標,雖然心中腹誹,卻只能忍著行軍司的人嘲諷。行軍司是大將軍府最重要的軍司,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大將軍虛銜由皇帝陛下親領,行軍司上將軍在軍府中首屈一指的地位無可動搖。可是猛龍過江也不能這麽指手劃腳,火器司還指望著靠能用於野戰的炮營翻身呢。
火器司曾經提出過,隻從城防火炮營中挑選精銳組建野戰火炮營。行軍司不客氣地說:“就你們那些沒上過戰場的城防炮手,沒有其它兵種的軍士保護,無論步軍營還是騎軍營,五百人對五百人,衝上來就直接屠殺。”還有行軍司馬說:“對付那些城防炮手,哪用得著步騎營隊,衙役捕快就夠了。”夏國軍中向來崇尚野戰決勝,軍營都不建在城中。對城防軍的蔑視,一百年來已經深深刻到了骨頭裡去了。哪怕開國朝傳下來的軍學典籍再三強調火器和城防工事作用,也不能消除這種心態。
會議桌上沉默一片,行軍司已經等著火器司主動提出來,安排一位深孚眾望的軍官擔任校尉,然後火器司自己去壓服那些眼高於頂的炮手。火器司的人則繃著臉,拿出守衛都城的氣勢來,抵死也不讓步。
議事廳裡的氣氛壓抑得很,兩個軍司的人誰也不肯服軟。唯有軍械司的人表情輕松,軍械司的死對頭是丞相府統籌曹,在大將軍府中倒是地位超然。緊繃的空氣中,只聽見嘩-嘩-嘩-輕輕翻動官兵名冊的聲音。
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打破了沉寂,沉聲道:“諸位將軍,這位趙德侯爺,是個火炮的大行家。”
眾軍官一起轉頭看去,見出言的卻是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鑄炮大師淳於震,不由得面露訝然。張善夫和王允忠同時皺起眉頭, 來自民間的匠師本來是不應該出席這個會議的,但軍械司的地位和態度又實在微妙,兩位上將軍不肯單獨得罪軍械司,都都沒較這個真,當然也不會去和一個匠師商量軍中人事。誰料想這淳於大師還主動開口說話了。
被眾人目光注視,淳於震尷尬地將名冊放下,推到議事桌中間,解釋道:“剛才張上將軍見問,恰巧我認識這位趙德徹侯,他是個懂火炮的大行家。”他搓著雙手,仿佛很羞愧,隱藏了什麽心事的。
“當真麽?”王允忠記起來和趙德還照過一面,來自承影軍的百夫長,對他的印象不錯。年紀不大,軍功不低,爵位已經是徹侯了。火器營所有的軍士當中,也只有趙德和王童登兩人爵位升到了徹侯。
張善夫也記得趙德。脅迫蘆眉皇太子,臨陣奪軍的事情,讓人不得不印象深刻。
“趙德?”張善夫疑惑地盯著淳於震道,“他居然精通火炮?”
“正是,”淳於震顧不得許多,有些結結巴巴道,“趙徹侯對火炮的熟悉,不下於我。”他這話一出,在場中軍官頓時嘩然。張善夫和王允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時代因為火器尚未大行於世,鑄炮術和操炮術,炮兵技術和炮兵戰術,全都混在一起。淳於震身為鑄炮大師,自然也是試炮的大師。操作這新型火炮的精銳炮手,都是他一手調教,可以說是沒入得了門牆的徒子徒孫。淳於震說趙德對火炮的造詣不下於他,那火炮營中還有何人能及?
張善夫曲起兩指,指節重重敲在那官兵名冊上:“趙德,原承影第七營百夫長,爵位徹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