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社的宗旨,必定要越實際越好,最忌諱的便是漫無邊際,空洞無物。這‘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八個字,興許是軍府的書吏被杜吹角纏得沒辦法,隨便從那本書上抄下來的。”金昌泰臉上浮現一抹笑意,“不過用在我們用來到是合適。”
趙行德和金昌泰當即加入了“義勇兄弟會”,杜吹角大喜過望,居然破天慌墊了兩角銀子,算是提前把軍府“入夥錢”發給他們了。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趙行德捏著一個小銀角子,也笑道“杜吹角也有大方的時候。”又作色感歎道,“可惜這荒山野林,有銀錢也買不到酒肉。要不然,我們三個兄弟會的創始元老,當好好慶祝一番。”
料理完這些,已日近黃昏,如血的殘陽漸漸從遠方的山巒沉下,唯留漫天的紅霞,層林盡染,天地間都抹上一層妖豔的緋紅。這般景致原本極美,但在趙行德和金昌泰二人眼中,卻有些傷感之意。山寨的後廚傳來撩人的飯菜香氣,趙行德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了起來,這些日子他和承影軍士的飯食標準已經講到和漢軍一致,每吃一餐不到半個時辰便餓得神清氣爽。
金昌泰微微笑道:“聽說幫廚的那位思南姑娘,已經名花有主了。”這山寨裡女子極少,除了十幾個寨中得力將領的眷屬外,尚未許配的女子一個巴掌都數的出來,眼看著思南要滿十四歲,山寨裡不少小夥子心思也活泛起來,壯著膽子打聽來去,因為王亨直曾讓思南伺候趙德,故而不免有些流言蜚語。甚至有人說王亨直為結好夏國,不惜將寨中老兄弟的遺孤送給夏國人作妾。
趙行德一愣,訕訕笑道:“這是個誤會。那天讓你加強我營的崗哨,便是為此。”於是便將那夜的事情說了,歎道:“我擔心汙人名聲,因此也沒有跟你說,卻沒想會傳得如此變樣。”
金昌泰點點頭:“賢伉儷夫妻情篤,行直平生不二色,我猜也是如此。只是這謠言來的突然,興許是有心人在推波助瀾,我這數日也在思忖,到底是哪方人馬所為。”他咧嘴笑了笑,“這山寨裡狼多肉少,盡是青壯也沒處瀉火氣,幸虧吃得不飽,要是吃飽了,那更多事了。”說話間他掏出了一個精美小巧的銀酒壺,自己喝了一口,又送到趙行德跟前。
趙行德輕輕啜了一口,一股醇香的烈酒味道直衝腦門,不由大為驚訝,要知道漢軍連吃都吃不飽,這酒漿更是極其稀缺了。他深知金昌泰的為人,必然不會假借著夏軍司馬的身份向漢軍營要酒喝得。“難不成,這是漢中的佳釀?”趙行德揣測道。
“果然料事如神。”金昌泰笑道,“這是我家鄉西鳳酒,僅此一壺,喝完就沒了。”又喝了一大口,將酒壺遞給行德。趙行德推讓道:“既然是珍惜佳釀,那就留著以後再喝吧。”
金昌泰淡淡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自己又喝了一口,臉上神色黯然,再將酒壺遞給行德。趙行德知他心裡有事,也不好推辭,接過來喝了一小口,卻沒有遞還給金昌泰,問道:“當初你說只要本錢足夠便要退役經商,上一趟在蘆眉入夥李邕的商隊,你所獲不菲,為何還來過這刀頭舔血的生涯。”
金昌泰臉色微變,沉默了片刻,歎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當初我以為只要功成名就,財大勢大,就什麽都有了,後來才知道,其實那些錯過了的,被毀掉了的東西,就算再多的銀錢,也買不回來了。”他語氣裡帶著一絲蕭索,片刻後,面容又變得有些猙獰,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像我們這樣不是長房嫡傳出身的,永遠都要出來闖蕩,不到三十歲都掙不下一份家產,可是當你在外面千辛萬苦奔波的時候,卻發現那些長房的雜碎們已經把最珍貴的東西都給霸佔了。”他嘴唇上浮起自嘲的笑容。
他從趙行德手中搶過那酒壺,猛喝了一口,劇烈的酒勁嗆得連勝咳嗽起來,臉也變得通紅。趙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等我們功成名就了,將來我陪你回漢中,好生炫耀一番。”金昌泰搖了搖頭,緩緩道:“有的東西,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他小心地將酒壺蓋好,站起身形,腳步虛浮地回營房去了。
趙行德的歎了口氣,即使是夏國這樣清明的地方,不平的事情也到處都有。此後十數日,趙行德和王亨直商量,在太白山南麓擇了一處名為鳳凰山的地方為承影營立寨安置百姓,這地方距離海岸也不甚遠,便於得到承影第七營的物資接應,恰好又處於契丹和高麗國勢力交錯的真空地帶,原來有座三陰城是遼國駐軍,因為女真勢大,遼人已經把軍隊收縮回開州去了,而高麗還沒有來得及接管這片地方。
這鳳凰山位置不錯,而且距離鐵礦出產不遠,看來王亨直為了和夏國承影營合作,確實拿出了相當的誠意,也難怪有些人要造謠言惡意中傷於他。這一個多月來,趙行德記得和李若冰的約定,請王亨直派漢軍多加獵取獸皮、挖掘人參之類,準備和宋國換取糧食軍械。果然,不久之後,便有信使過來,說宋國船將在保州附近靠岸,先卸貨物給女真人,然後再把漂沒的卸給漢軍。
王亨直對這個消息大喜過望,當即點起了五百軍士跟隨趙行德一起去保州等著接船。這個趙校尉不但代表著夏國方面,在宋國也大有人緣,在王亨直心目中便顯得高深莫測起來。數月來,承影營雖然不能和其它營寨的漢軍打交道,卻也沒有閑著,王童登和馬睿率領騎兵四面偵查,基本上摸清了遼人的虛實。遼國基本沿著從黃龍府以南一直到遼陽的南北一線重點布防,這條線以東的地區都緊緊扼守重要城寨,沿海的防禦近似於無,正因為如此,大宋援助女真的物資才得以暢通無阻。
在接收糧草的時候,趙行德再次見到了準備返回宋國的李若冰,也得到了糧船帶來的趙佑駕崩的消息。
“蔡京一黨過於跋扈,新皇繼位後,失勢是免不了的。不過,官家在東宮時雖然能夠禮賢下士,與士大夫為善,秉政之後,卻還看不出如何施政。聽說童貫仍然在禦書房當值。不過趙質夫拜相,邵武執掌樞密院,黃先生主國子監,眾正盈朝,奸黨總不能一手遮天了。”李若冰朝四周看了數眼,趙行德的部屬都在十幾步外,聽不清兩人的敘談,他緩緩道,“若是朝政尚有可為,沉冤昭雪的話,行直願為關東百姓盡力嗎?”
趙行德一愣,他沉默了片刻,低聲答道:“小弟在此與契丹、女真誓死周旋,便是天下百姓效力。”這時天色已晚,遠處不少海鳥都在歸巢,他看著李若冰,神色頗有些唏噓。
李若冰也不再多勸,隻沉聲叮囑道:“新立遼皇耶律大石乃陰險奸詐之輩,最能隱忍,好出奇計,”說到此時,李若冰面色如常,正是這個耶律大石,害得他平白無辜從汴梁發配瓊州,此後他便一直關注著這個人,“他在遼東的布置,以我看乃是以靜製動,不發則已,發則雷霆萬鈞。女真人現在對他有鄙薄之意,但行直既然在遼東與之周旋,必不可有輕敵之心。”
趙行德點頭道:“多謝大哥提醒。我只是奇怪,遼國號稱有數十萬鐵騎,雖然經歷了一場內亂,但還不至於對女真人毫無還手之力,為何耶律大石結好南面,又對女真隱忍如此,難不成他要對夏國用兵?”
李若冰沉聲道:“遼東乃其心腹之地,遼國若要用兵,必然是首當其衝的。女真雖然暴興,但契丹立國已經兩百多年,若論國力,仍然遠遠強過女真。遼國假若倉促興兵,反而是女真人的機會,現在耶律大石這樣穩守營壘,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有何打算,但他一旦發動起來,卻更加難以對付。”
趙行德點頭稱是,二人話別後,目送李若冰跳上舢板,順著舷梯爬上了船舷。
旁邊漢軍的士卒搬完糧草軍械後,又將一捆一捆的獸皮、人參等山貨搬上宋國貨船放下來的小艇。王亨直粗中有細,知道這是千載難逢搭上的機會,因此在貨物數目上十分大方,宋國糧草實際交換到的遼東貨物數量,遠遠高於在宋遼邊境走私所得。
那管帶貨物裝船的胥吏望著這擔擔遼東山珍,一邊點數,一邊摸著嘴唇邊兩撇鼠須,笑得一抽一抽的,心下暗道:“換得這些山貨運回去賣掉,所得銀錢比密州就地賣掉糧草要多賺上兩倍不止,這李承旨看似古板,其實是個很會辦事的人哪。”
宋國朝廷的走私船漸漸消失在朦朧天際,不知這一夜他們將在何處下錨。“不知我們的船到哪裡了?”王童登站在趙行德身旁沉聲道。“也許,”趙行德低聲道,“很快就到了吧。”他現在越來越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