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豐閉目,道:“這世上沒有‘被成為烈士’的道理。”
洪馗無動於衷,道:“這是必要的犧牲,不想犧牲少數,那就得犧牲多數,我不想與你爭辯這麽膚淺的話題,以你的智慧,應該很清楚個中道理,作為指揮者,我們需要做的並非感情用事,而是選擇傷亡更少的方案。”
羅豐堅持道:“沒有誰的犧牲是必要的,我能夠接受‘向當事者坦白一切,由當事者自行做出決定’的方案,而無法接受‘隱瞞計劃,以欺騙的方式,擅作主張的將他人當做可以犧牲的棋子’,我不會說‘誰也沒資格決定別人的命運’這麽天真的話,事實上強者的確能決定弱者的命運,但至少,我們不該欺騙自己的戰友,不該背叛他們的信任,不該替他們做出犧牲的決定,這是我的底線!”
洪馗亦沒有退讓,道:“若是可以,我也希望采取你說的方法,畢竟以我對秋璃、端木正等人的了解,他們不會拒絕這樣的安排……我也不是非要搶著去做壞人,可是時間來不及了,當斷不斷,等到魔軍來臨,我們想退也退不了,犧牲的人只會更多。”
羅豐沉默了一下,歎氣道:“道理我亦明白,可仍是難以接受,有些時候即便知道怎樣做是正確的,也無法做出這樣的決定,人終究是擁有情感的生物,不可能僅從利益的角度進行考慮,或許真能做到太上忘情,便可少去許多煩惱。”
“……你真的變了許多,過去的你絕不會煩惱類似的問題,猶記得當初參與鬥法大會的你,給我的印象與太上忘情者十分接近,舉棋若定,屨及劍及,毫不拖泥帶水,定下目標後便心無旁騖的一路向前,無視所有的攔阻和羈絆,心中唯存大道,就好像世間的一切都不值得你在意,可如今的你卻多出了許多人情味,行事間多了幾分顧慮,不再像過往那般凌厲果決,是分出了邪性化身的原因嗎?”
羅三在羽化界幹了那麽一通大事,洪馗自然不會不知情,而且從個人立場上,他非常讚賞羅三的做法,以最小的代價,取得了最大的戰果,至少他設身處地的去籌劃,覺得自己想不出更好的布局。
換做當下的人是羅三,想來不會拒絕他的提議。
“也許吧,過去的我絕不會把他人的生命放在自己之上,現在的我卻很難再堅持這樣的想法,
有時也會覺得,為他人犧牲並非是無法接受的事……”
羅豐坦然承認,面上沒有懊悔之色,隨後轉頭望向西方,緩緩道:“當然,這並非是說我成為了大公無私的良善之人,倘若被絆住的不是黃泉等相識的朋友,而是其他交情泛泛之輩,我想我大概不會反對你的提議。”
“五指尚有長短,人心尚且偏左,至共無私,本身就是磨滅本性的存在,我可不想與這樣的人做朋友。”洪馗歎了一口氣,不再保持咄咄相逼的立場,“站在朋友的立場,現在的你更令人安心,可是從領導者的角度看,現在的你無疑失分許多。我沒有資格評價,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哪個更好,但眼下必須要做出決定,不願犧牲少數人的後果,往往是犧牲得更多。”
羅豐道:“必要的犧牲,說出這種話的人往往事先立設好了前提,讓人必須在兩個選項裡做出選擇,結果自然會導向設題者所樂見的答案,答題者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權利,所以面對這樣的疑問,前往別去想自己該做何選擇,該找什麽樣的理由,而是要跳出設題者預設的框架,思考選項之外的可能。”
洪馗聞弦知雅意:“你想到第三種方法了?”
“原來的方案會被取消,是因為敵人的實力超出了預想,斷後者未必能擋住追兵,那麽將思維逆轉過來考慮,如果斷後者擁有阻擋追兵的實力,那麽不就可以繼續實行原來的方案?”
“可是,問題的關鍵恰恰在於,我方並沒有這種級別的強者,獄劍前輩已經犧牲了,否則的話,他與靈璿前輩聯手……”正說間,洪馗倏爾想到了什麽,用異樣的眼神看向羅豐,“你打算留下自己?”
羅豐點頭道:“現在的我,或許有能力阻擋追兵。”
“在犧牲少數和犧牲多數之外,多出了一項犧牲自己的選擇嗎?其實那個自稱羅三的人不是你的化身,而是你斬出的惡體?”洪馗揶揄道。
羅豐道:“我可沒打算犧牲自己,只是選擇了有可能誰也不用犧牲的方法,皆大歡喜聽起來是個奢望,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可如果不去爭取,在最初的時候就將它否決了,那麽便連最後的一絲可能都沒有了。”
“換成別人說這種話,我大概會笑他太過天真,但從你口中說出,我便只剩下佩服,因為這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去做的事情……”似是勾起了往昔的記憶,洪馗露出思念的表情,呢喃道,“我的這條命是別人給的,那人對我說,要我代替她好好活下來,所以只能對你說聲抱歉了,我絕不會留下來陪你冒險。不知道除了祈禱你能成功外,還有什麽是我能幫到你的?”
“首先以最快的速度,將所有人都轉移到六道界,無論是否受傷,除了幾名擅長遁術的修士外,不必留下人馬,而那幾名挑選出來的修士,則以最快的速度,通知正在尋找失散同伴的戰友們,命令他們立即中止所有的搜尋行動,以回歸六道界為首要任務,途中若遇見魔族,不必戰鬥,也無需顧慮是否會引導魔族正確的方向,只要以最快的速度擺脫魔族,記得往此地逃跑便可。
如果途中遭遇意外,或者離得太遠,預計無法在三炷香內趕回,那便停止行動,轉而尋找一處隱秘的地方躲起來,等待將來脫身的機會。”
其實來不及趕回的人,十有*是身負重傷無法使用遁術,或者被魔軍包圍難以脫身,所謂“等待將來脫身的機會”只是給人一點希望罷了,實際上已是九死一生。
但羅豐並沒有打算連這些人也一並拯救,因為這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屬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雖然他說要爭取皆大歡喜的可能,但也不會真的天真到認為自己能救到所有人,有這能耐還不如直接去消滅所有的魔族,因此該舍棄的還是要舍棄的,只是相比洪馗主動舍棄小部分人,從而保護大多數人的態度,他的立場是盡可能的救人,無論是多數人,還是少數人,皆一視同仁。
不放棄,也不逞能。
他的提議本質上仍是“壯士斷腕”,只不過洪馗要斷掉的是一隻手,而他希望斷掉的是一根手指。
洪馗雷厲風行道:“我記下了,可還有其他事情?”
羅豐想了一下,又道:“將山子熏師姐找來,我要在此布陣,需要她的幫忙。”
“好的,那我這便去了。”洪馗施術而飛,離開前叮囑道,“記得保全自己,雖然這樣說很對不住那些戰友,但是你一人的價值,遠比許多人加在一起更重要,於公於私,都要活下來。”
“放心吧,我沒有自殺的打算。”
目送洪馗離開後,羅豐正打算布陣,就聽通天古書問道:“你打算布什麽陣?”
“自然是誅仙劍陣,雖然老套,用了又用,可只要管用,那便無需在意,反正誅仙劍陣這種層次的陣法,不存在所謂的破綻,就算他們知道了,除了硬闖,也沒有其他辦法。”
一招鮮,吃遍天,羅豐對誅仙劍陣非常抱有信心,盡管不久前剛用過,也不擔心被瞧出破綻。
通天古書提醒道:“但是依照你的說法,幻貘真人當場叛變投敵了,雖然之前她是通過在你們這些主陣者身上施展幻術來破陣,可難保她不會偷偷留下暗手,你能保證誅仙陣圖和那四口劍沒有被她做手腳嗎?”
幻貘真人的幻術已經臻至化境,尤其在此之前,羅豐以及其他人都不曾對她有過提防,如果要她對四口飛劍下手,有的是機會。
秀霸劍和分景劍倒也罷了,一直被羅豐和蘇白鷺戴在身上,就算幻貘真人想得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陰陽雌雄劍和易道劍曾交給古寒真人淬煉過,如果她要在這個時間段動手,古寒真人很難察覺痕跡。
至於兩件寶器的器靈,它們的警覺性對付一般的蟊賊倒是夠了,對上幻貘真人,即便被下了幻種,也不可能察覺得到。
羅豐忽而道:“說起幻貘真人,你堂堂魔門鎮道經文,居然沒有發現她的真身是秘魔血脈?”
通天古書馬上喊冤:“魔族不是單一的種族,血脈眾多繁雜,上到魔龍,下到魔蟲,千差萬別,這跟人族的情況截然不同,加上平日裡她一直隱匿著氣息,遮掩身形,誰又能一下子聯想到呢?而且這魔頭顯然是將你們六道宗的功法修煉得爐火純青,早早脫去了魔族本源,連修行的法門都是學你們修士,走天人九劫的路子,完全找不到魔族的痕跡,我就算察覺到異樣,也頂多往妖修那邊考慮,你們六道宗生冷不忌,收幾個妖族做長老再正常不過,誰又能想到她會是魔族呢?”
說著說著,通天古書又埋怨道:“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殺的魔族不夠多,給我喂的魔魂太少,導致我的力量沒能恢復,如果我有全盛期的本領,別說是小小的界域強者,就算是虛空境的大魔頭,也別想瞞過我。”
羅豐想了想,倒是少見的沒有反駁,而是承認錯誤道:“此事是我欠考慮了,在這場人魔戰爭中,你的能力是一項關鍵,舉足輕重,我早該重視起來的。”
其實是通天古書有過太多不靠譜的前科,發揮的作用局限於陪人聊天和當做盾牌,致使羅豐下意識的將他忽略了,長久以來形成的印象,很難立即轉變過來。
“動用誅仙劍陣的確有諸多顧慮,而且此戰不需要蘇白鷺參加,少了分景劍,秀霸劍未必會聽我的指揮,不將陰陽雌雄分開,我連四口劍都湊不齊,可換成其他陣法,未必有同等的威懾力,九曲黃河陣名頭雖大, 可比起誅仙劍陣仍差了一籌……”羅豐思考了一陣,隨即看向通天古書,“你既然主動提出,想必是有了主意。”
通天古書立即發出一陣如同小人得志的笑聲:“哼哼哼,當然,雖然關於功法的記憶恢復得不多,可陣法類的記憶卻有大半恢復了,其中有一道陣法,名為萬邪歸冥葬魔陣,就是專門用來對付魔族的。在對上其他種族的時候,此陣威能猶遜九曲黃河陣,可對上魔族之時,半點也不遜色誅仙劍陣。”
羅豐好奇地問:“你既然是魔道寶典,為何會記錄專門對付魔族的陣法?”
“愚蠢的問題,你們人族不也創造了許多專門殺戮人類的功法嗎?很多修士一輩子殺死的人的數量,比其他種族的生靈加起來都要多,相比之下,魔族創造專門殺戮魔族的陣法,有什麽奇怪的?屠刀總是在捅向自己人的時候最鋒利,這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道理,不管哪個種族都一樣!”
通天古書理直氣壯的回答,對這個問題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