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寫史,多數都是著眼於朝廷上層,說的是皇帝傳承、權力鬥爭、諸侯爭鋒、軍閥混戰,便是那皇帝說了一句蠢話,都會大書特書,又或者是王侯鬥富,那鬥富的內容都會詳細記述。
可涉及到黎民,多數便是天下苦矣、大旱大澇死了多少人,又或者易子相食等等,大而化之,將那無數黎民當成了一個整體,加以概述。
但眼下,邱言的神靈身坐鎮龍背,那神龍乃是歷史畫卷構成,其實就是坐鎮歷史中央,縱覽全局,那歷史在眼中流轉,然後利用人道視角去辨別,以人道筆觸修撰,所以那光團才會覺得困難,因為對於普通的人而言,沒有足夠的底蘊和學識,都難以掌握這種筆觸,一般都要是人道有成的宗師、大儒,才有下筆空間。
相比之下,神靈本就不佔優勢,又難免偏重神道,以神之視角觀之,則天下處處皆是羊羔之流,如何能沉心進去修史?
所以神靈動史,要先調整心靈,這無疑是需要很長時間的適應期的,然後又要對人道加以理解,方能動筆,這個時間就更漫長了。
況且,這光團引領邱言的神靈身來到冥土,修過往歷史,也並非全是出自好意,同樣也包含了要完成任務的念頭——
他正是看出了神靈身成神時間不長,或許還殘留這一點凡俗之心,這才用此法助其提升,在其神修史的過程中,無疑會對人道產生感情,進而對整個東華都掛在心上,未來東華生出惑亂,才會出手——
他這是以一般神靈的心思為根基,去推算神靈身。
只不過,神靈身的進境,著實讓他意外,甚至生出些許震驚,因為邱言所選的這個切入點,太過特別——
那無數黎民之影顯化出來後,便做著各自事情,而這些人並無香火絲線與神靈相連,這無疑是有些違背神靈天性的行為,因為據光團所知,對於神靈而言,只有那些祭拜自己、並且供奉香火念頭的民眾,才是有意義的,其他人對於神靈而言,連存在的意義都不存在。
可是眼下,這些歷史上的人物,無論是否尊神敬神,都被神靈身提煉出來,繁衍生息,最後化作一行行文字,赫然是在不同的王朝、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天地局面中,在做著自己事情的民眾。
其中有著盛世貧民,有著亂世富戶,有著軍閥割據時的民眾生活,更有著那萬國來朝時的布衣之景,包羅萬象,卻不見王侯將相,將歷史浪潮對普通百姓的影響呈現出來的同時,也將這百姓的人心向背對天下大勢的左右,給表現出來,在彌漫出來的史家氣息中,奠定了根基基礎。
頓時,那光團再次震驚起來。
“居然衍生出來了史家氣息和意境!這是正兒八經的人道之法,是正視人道之後,加以理解才能形成的,可這才多長時間?我本來以為,此神就算全心投入,至少也要個幾年,乃至十幾年,才能真正將此史修出一點看頭,但現在居然就要成型了!此神到底是星君還是大儒?”
這樣的震驚,使得光團對於神靈身的興趣,猛然間提升起來。
“說起來,此神也算是老爺之後,東華本土出現的一大英傑,其他部洲的神靈做不到,可此方部洲能成,卻算不得意外,或許我應該出手切實的幫助一次,也算留個善念,不過現在還不到時候……”
這樣想著,光團的感知擴散開來,籠罩了前方巨大的牢籠,看著那籠中龍逐漸解體,重新化作一幅幅的歷史畫卷,只是此時的畫卷上,都多了些濃墨色彩,並且按著某種順序,依照一道意志,緩緩重疊,漸成書冊。
“這史書要成,並不在須臾,還需要一點契機,這契機可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得到的,若無機緣,就只能靠著時間沉澱,到時候我再出手,那可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
“不錯,這渾儀雛形已現,等觀測天象之時,以天空生靈為引,可以成就史書契機,讓神靈身那邊的進境事半功倍!”
工部工坊中,邱言的人道身看著面前的一個尚顯簡陋的架子,心中暗暗思量著。
周圍,熱氣不斷,呼嘯而至,不時有虎嘯龍吟之感,從不遠處的一座高爐中傳出,此時的邱言也沒有穿著寬袍,而是換上了一身勁裝,手上還能看到些許髒汙,臉上滿是汗水,身上的衣衫都被浸透了,顯然也是經過了一番勞作。
如今他的修為大部分收入人道珠,只要此珠不泄露氣息,身軀也就比常人強健一點,一旦劇烈勞作,自是要流下不少汗水的。
邊上,那工部郎中史作,則是與一名工匠低頭看著圖紙,不時抬頭詢問邱言,幾息之後,史作長呼一口氣,那口鼻中的氣息,也是火熱。
“總算要成了,若非有侯爺指點,咱們可真不知道,這高爐真能將那隕鐵融化。”
邱言則搖頭道:“我不過是讓你們少走一些彎路,諸位都是經驗豐富之人,縱然沒有邱某在此指點,只要多多嘗試幾次,必然也能找到竅門,只是眼下時間緊迫,邱某才會越俎代庖。”
史作則道:“侯爺你可不要給咱們臉上貼金,咱們有幾斤幾兩重,自己是知道的,若說尋得融化隕鐵的方法,或許能夠,但幾次嘗試下來,怕是這塊珍貴的隕鐵,也要耗損大半。”
其他工匠也是連連點頭,他們對邱言的態度,也是有了明顯的變化,從原本的畏懼其權勢,尊敬其名聲,變成了帶著一絲親近的敬畏。
畢竟,他們從前可從來都沒有想過,堂堂定國侯、六部尚書之一,會屈尊降貴的在這裡,承受高爐火熱,給他們指點機要,甚至不時還親自動手幫扶。
當!當!當!
不遠處,一連串的敲擊聲響起,就見幾名赤裸上身的大漢,大聲呼喊,將一柄柄重錘揚起,不斷的砸在面前的桌台上。
這些重錘都是沉重非常,這幾名大漢揮舞間,身上筋肉不斷彈動,發出劈啪聲響,好似鐵鍋炒豆一樣,顯露出了非凡的武道修為,放到江湖上,單憑這一身勁力,就可躋身高手行列,但在工部中,卻只是位列打鐵匠。
在那台上,正有通紅之物,被重錘敲打的不斷變形,漸成長條,只是那重錘的聲響,也逐漸變化,從清脆撞擊,慢慢增加了一點鈍聲,最後發出喀嚓聲音,表面浮現裂痕。
那幾名大漢見了,並不意外,嫻熟的將手中重錘放下,從腳邊又取出了嶄新鐵錘,繼續捶打,看那駕輕就熟的模樣,顯然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幾息之後,一個大概的輪廓就被打造出來,跟著便是入水冷卻,在絲絲水蒸氣中,一個個部件被接連打造出來,傳遞過來,精雕細琢。
雖然是時間匆忙,但能夠聚集在這工部工坊中的人物,盡數都是從天下各處挑選出來的一等一的工匠,便是這般匆忙作業,一樣聚精會神,幾息時間所為,比得過尋常工匠幾日精心打造。
很快,半個時辰之後,邱言圖紙上的渾儀就仿佛從紙上跳出,落到了現實世界中,已然初具形態。
邱言眼看著這渾儀從無到有的過程,也自感慨。
“這渾儀以隕鐵打造,由凡間的頂級工匠動手,已然沾染了人道氣息,星辰隕鐵中的最後一點神道光輝,也被凡火凡水遮蓋,可謂理想。若是由我自己打造,固然能夠更加完美,但卻失之眾意,只能體現我一人之意志,如今官道巔峰,所行人道可不是一人之人道了,是以這些事情,要眾志成城。”
這樣想著,邱言看著最後一件組件,也被安裝上去, 然後又有人過去打磨光滑,同時又有幾人捧著一個盒子過來,裡面所盛放的,正是按著邱言的圖紙,製作出來的望筒。
這望筒可以用來觀天,在古人的記載中就有記錄,但效用有限,邱言所作圖紙,則是綜合了墨家之法,並結合前世記憶和知識,改良出來的,意義非凡。
器成之時,隱隱勾動了人道前行的氣運,但因如今天下紛亂,處處氣運波動,所以並未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若是平和之時,足以使得八方矚目。
“這望筒安置,還需放置到特地之地,同時調整角度,便由我來親自安放吧。”邱言說著,接過盒子,從裡面取出細長長筒,走到渾儀跟前,吩咐一番。
很快,待得夜色降臨,在之前邱言與清涼先生對坐的閣樓上,渾儀已然被安置完畢。
按理說,這觀測天象,自有那欽天監一類的衙門負責,更有高台場地,但邱言之後所要做的事情,卻有不同,放置在欽天監中,難免受到歷史沉澱的影響,倒不如另辟一地。
“此物便是侯爺所言渾儀?”清涼先生打量著剛剛打造完畢的渾儀,微微點頭,“雖然還有粗糙之處,但卻是受限於凡間手藝,從機括轉折處能見獨具匠心,我聽說在其他部洲,其實也有相似之物,不知和此物相比,誰高誰低?”
“高低不在比較,而在能否如願。”邱言說著,取出望筒,走到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