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學子齊聚一處。
講學,是在孟府別院中舉行的。
這處院落佔地不小,明顯經過修整,庭院中一片空曠,擺放著一排排的桌椅,依稀還能看到假山、石台被鏟除後的痕跡——
毫無疑問,為了這次的講學,孟府著實是大動乾戈,耗費不小。
邱言的座位,則位於院落最裡面,坐落階上,有屋簷遮擋,從這個位置,可以將整個院落盡收眼底。
大清早,孟府仆從就忙碌開來,一名名學子的到來,就讓這座別院裡充滿了人氣文思。
不過,文思的跳動,不是在思索文章、典籍,而是談論與邱言有關的消息。
和其他的大儒不同,邱言的出世頗為傳奇,隨著他的名聲越來越響,做下的事越來越多,與他有關的消息,也就逐漸流傳開來。
這名聲的變化,直接影響到旁人對他的看法。
最初的時候,他在青昌縣稍有名聲,是因為賑災施粥,跟著則是馬陽對他有所指點,這個時期的邱言,本身的學問名聲並不如何,旁人提起他來,總是因為其他事情。
緊接著,他受邀前往武信城中,經歷種種,在文會風波之後,終於初露鋒芒,將劍南有名的才子方子延、顧言之都比了下去,更和城中風雲人物沼人王子葛洛蘭有了衝突,卻沒有吃虧,這件事情,令城中將領後裔齊鑫等人,對他生出了興趣,這是人脈之始。
經歷了這個階段,邱言的文名算是有所興起,卻局限在一定范圍,但值得一提的是,由於文會上的一首憫農,讓他在農人中漸有名聲。與沼人的衝突也和軍方有所聯系,而文會上抄錄的詩作,同樣讓他書法造詣的名氣流傳出去。
在這個時候,邱言只是個有潛力的才子,能讓人稱奇、在意,卻不會被人真當一回事,多為茶余飯後的談資。
這種局面,在鄉試後才有了改變,他的一紙兵策,不僅將自己推上了解元之位。也讓名聲直達天聽,連帶著還有諸多余波,真正登堂入室,不過,這名聲還只是局限在劍南一道,縱然有人談論,也多是劍南之人,出了這個范圍,就幾乎無人知曉了。
想要傳名。本就需要乘風而行,若是勢不夠,就要用時間來沉澱。
只是,邱言卻是親手開辟了其勢。
北上東都、文軒閣書文。耕讀林中、九幅畫言古,無疑又將其名聲向上推了一個層次,只要給他一定時間,名聲隨著人流流傳。假以時日,未必沒有賀書長、祁九聯之流的聲勢。
但是,不等事情進一步發酵。邱言就西去京城,用會試把名聲積累大大提前,從此京城聞名,更有了文魁之號,之後的殿試和論道九韻,更將他的名聲提升到了一個高峰,若非根基淺薄、年齡不大,大儒、宗師的名號早就被人叫出來了。
當然,在很多人看來,這個名號被叫出來,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多則十幾年,短則幾年,邱言必然會坐定宗師身份,畢竟他念合秩序的事情,在當時就不是秘密了。
不過,再看好邱言的人,也沒有想到,僅僅過了大半年,邱言就靠著在草原上的一番作為,將坐實稱號的時間,大大縮短了。
如今,提起邱言,立刻會產生一點奇特局面,那便是很多人腦海中,對邱言的印象,並不統一,對於他的成就,也有諸多看法。
其中的原因,就在於邱言名聲、地位、人望,提升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前面以為他是個書畫高手,後面就傳出他對上古頗有研究;
今日還以為邱言只是學問高深,明天才知道他已經拿到了狀元;
剛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只是知道他聖眷甚隆,執掌兵閣,等過一陣子再看到其名,就是在戰報上了,而且伴隨著大勝!
……
凡此種種,都足以說明他的崛起之迅速,來勢之凶猛,一時為天下所矚目,連帶著許多其他事跡,都被慢慢的挖掘出來。
但凡是人,對人盡皆知的事,要麽篤信,要麽就會加以懷疑,今日聚集於此的眾多學子,為了彰顯自身的思緒,難免就有不從眾的心思,這交談時,挑選的不是邱言天下皆知的事情,而是些小事、瑣事,一方面表現自己的見識廣博,另一面,則是想從這些細節中,推斷出邱言的性子。
而且,這聚集過來的學子裡,不光有昨日晚宴的參與者,還有很多沒資格參加酒宴的寒門學子,他們與書香門第、富貴人家中的學子不同,不願放過任何一點機會,早早的來到,先借著晨光誦讀,又和其他人研究起邱言可能傳授的知識,連帶著談論邱言過往。
“我聽人提到過,說邱修撰的學問,體現在‘知行’兩字上面,那東都坊間,曾經流傳過他的一些心得,都是過去請教過他的儒生們匯總而成的,價值不菲。”
“我也略有耳聞,還托人將他在東都文軒樓中,入木在桌的那篇文章給抄錄了過來,其中精妙,引人深思。”
“這也是次機會,傳聞中說邱修撰不光是兵家宗師,儒家學問也獨樹一幟,曾得兩陳讚譽,集馬相國、兩陳之說大成,別開一道,有建立一派學說的跡象,我等若能抓住機會,提前領悟一二,說不定也能趁勢而起!”
“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但終究要一試。”
“說起來,你們覺得今日講學,修撰真會將精髓學說拿出來,讓我們參悟麽?若他要開辟學說,不是只有親近之人和入門弟子才能得學真諦麽?”
說著說著,話題又落到了對邱言能傳授多少的猜測上,事到臨頭,沒有人不關心這個問題。
“聽說修撰年幼時,與父母相依為命,家中貧窮,每日鑿壁借光,以此苦讀,也是貧寒出身,必知道我等為學不易,不會敝帚自珍。”說這話的是名寒門學子。
卻有一衣著華貴的青年笑著道:“這可未必,從為官之道上就能看出上品與寒門之別,世族出身的官員,本身底蘊深厚,不會輕易被錢財誘惑,多有建樹,倒是那寒門官員,從小貧寒,一朝得志,立刻就抓住一切機會斂財……”
這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人打斷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莫非是暗諷修撰?”打斷他的,是名面容英俊的青年,穿著一身洗的發白的儒服,渾身打理的利利索索的,給人以清爽之感。
“原來是張順,”華服青年循聲看去,露出笑容,“不要給我扣帽子,我只是就事論事,不是影射修撰,只是要提醒你們,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人能得到多少,出生時就已經注定了。”
這話一說,立刻激怒了不少寒門學子,就有人說道:“胡業,你也不要囂張,還大言不慚的談出身,咱們代州城哪個不知道你祖上的營生?發國難財起家,做無本的買賣,要不是恰逢時機,如何能翻身?現在竟看不起我等清白人家了?”
“清白人家?”華服青年胡業嗤之以鼻,“是貧乏人家吧?安分守法又如何?比得上我等麽?說我的祖上做無本買賣?那又如何,那也是要魄力的,抓住了時機,說明了本事,是靠著自身拚出來的基業,我等子孫引以為豪!你們要怪,只能怪自己的祖上,沒有這種眼光和魄力!”
“大言不慚!”
這麽一番話說出來,人群中立刻響起了各種不屑之聲,很多人羞與胡業這等人為伍,卻也有富貴人家的學子,雖不認同胡業的話,卻也不願和寒門混為一同,平白跌了身價。
如此一來,院中氣氛慢慢凝重,有劍拔弩張之態。
不過,卻也有人能沉住氣,這其中就包括了昨日在孟家晚宴收拾碗碟的小廝。
這小廝獨自呆在一角,神態略顯倦怠,眼中滿是血絲,臉上還殘留著幾塊墨跡,額頭上流著汗水,輕輕喘息,他是剛才才匆匆趕來。
與旁人不同,此時的小廝心無旁騖,一雙眼睛,始終盯著最裡面的座位,等待邱言到來。
終於,在看到邱安當先過來收拾之後,小廝念頭一跳,收攝思緒,凝神等待。
“要來了。”
果然,幾息之後,邱言就在孟不凡的陪伴下,從後院走出,來到院中。
院中眾人一見此景,立時就停下各自話語,把注意力集中過去,只是那股凝重氣氛,一時半會還揮散不去。
孟不凡也注意到了氣氛上的不同,他久居城中,是世家傳人,對階層對立的事,自是心知肚明,也不說破,只是對邱言道:“修撰講學時,不用管那許多,這些人能聆聽一些,已經是福分了。”
邱言聽了,不置可否,目光掃過院中學子,入目的是眾人頭頂上,隱隱顯露出來的一道道粗細、色澤、高矮各不相同的文思氣柱,不由心中一動
“這次講學,可作為人文神道正式傳播開端……”
這樣想著,他邁步朝階上座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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