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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鱗開》157 拍馬河潼自往還(5)
“為抵禦闖賊,各地牧守當盡全力征發徭役、糧草。朱慈烺道:“此事交與秦督都管。”

  朱慈烺這邊話音剛落,站在孫傳庭之下的馮師孔手持籠板,款步而出,朗聲道:“臣右僉都禦史,巡撫陝西馮師孔,有本要啟!殿下,臣聞秦督糜爛民力,自十三而六十歲無不在征發之列!此等行徑豈非涸澤而漁焚林而獵?敢請殿下明察之,矯枉之!”

  “臣陝西承宣布政使陸之棋,彈劾陝西總督孫傳庭八大罪!”陸之棋隨之而出,怒目視向孫傳庭,從袖中抽出早已寫好的啟本。

  一呦,這是骨氣並發症麽?

  朱慈烺被氣笑了。他當然知道讓孫傳庭執行如此激進的辦法絕對會引起反彈,但沒想到一省巡撫和布政當眾彈劾本省總督。尤其他們明知這是皇太子自己的意思,竟然還能站出來。看來關中出悍將果然名不虛傳,就連來此地當兩年官的人都能有這樣的骨氣,是欺負我年輕還是真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其一!”陸之棋大聲誦讀道:“孫傳庭欺瞞浪對,稱兵發五千足以平賊。如今喪師十萬,糜餉百萬,竟使闖賊頓兵關門。此欺君之罪,不斬何以定朝綱!”他看了一眼孫傳庭,見孫總督雙目緊閉,宛如木像,索性加大了音量:“其二!孫傳庭輕兵冒進,使國本之重暴於闖賊兵鋒之下,豈是人臣所為?此不忠之罪,不斬不足以正臣綱!”

  孫傳庭並不承認說“五千兵可平賊”是自己的過錯,只能怪自己在牢裡待得太久,不明形式。最多是君前昏聵,絕不能算是欺君。然而說他輕兵冒進,不顧皇太子的安危,卻讓孫傳庭想起之前幾次三番收到的太子令旨,命他回兵汝州。正是因為他不接這令旨,劉宗敏摸到汝州城秦兵又潰敗殆盡……這罪過若是被監軍送呈禦陛,真是死不足惜。

  想到這裡,孫傳庭突然覺得天昏地暗耳中只聽得陸之棋濃濃平湖口音的官話如同尖刀一般刺入他的心窩。

  “陸之棋!”朱慈烺暴喝一聲,聲帶發出尖銳的破聲。

  陸之棋瞬息之間感受到了來自寶座的盛怒,硬著頭皮站在殿前,卻也沒繼續念下去。

  慈糧清了清喉嚨,看著搖搖欲墜的孫傳庭,心中頗為不忍。他壓下心中怒氣,道:“扶秦督去偏殿休息。”左右侍衛連忙上前,攙扶住心力交瘁的孫傳庭,往偏殿去了。

  朱慈烺站起身,朗聲道:“秦督忠心為國足堪表率。孤以為秦督有功無過!這種風聞奏事的啟本,不要送到孤這裡來!什麽叫喪師十萬?你見過名冊麽!你知道收攏了多少潰兵麽!你知道戰士死傷幾何麽!你什麽都不知道就空口白牙喪師十萬!喪你全家啊十萬!”

  陸之棋初聞隻以為皇太子這回鐵了心要保孫傳庭定了“有功無過”的基調。誰知聽到後面越發嚴厲,竟然是指責自己風聞奏事。秦兵這回損失之大有目共睹,至於到底失去了多少人卻上哪裡知道去?至於最後那個“喪你全家”更是斯文掃地!這是堂堂國家儲君該說的話麽!

  一時間殿上悄然無聲。

  朱慈烺自己也被嚇住了。他本想將這種激動歸於荷爾蒙的分泌自己卻又很清楚:這是長久的壓抑在尋求釋放口。

  前世的朱慈烺作為一個職業經理人,最大層面也只是接觸到集團企業。他完全可以在這個范圍內搞一言堂,要求上下一心。然而現在他是皇太子,身份地位的提高反使他不得不屈從政治的平衡學會包容不同的意見。這種走平衡木的感覺,哪裡比得上大刀闊斧來得爽快?

  一按照另一個劇本大明只有四個月不到的生命,難道就沒有什麽金手指能夠讓這些封疆大吏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全力以赴為大明留下一個種子麽!

  朱慈烺覺得渾身力氣都像是抽盡了一般,身子一軟就癱坐在寶座上。

  “殿下。臣陝西提剩按察使黃炯敢言:朝廷有德澤禁磐、承流宣播,以下於有司,故有承曹布政使司。”黃炯也手持籠板上前道:“孫傳庭虐民飾過,陸之棋為一省布政,言之則職責所在,視而不見才是罪過。”

  明代地方的統治機構就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司是軍事機構,另外兩司分管民政和司法。在民、刑尚未分離的法制時代,自然不能奢望明朝官員有明確的行政、司法分離思想,所以布政司與按察使原本互不統屬兩個衙門就成為了共管一省的領導班子,一般以布政使為主,按察使為副。

  宣德五年之後,巡撫成為了常設,可以節製三司,成為了實際掌握軍政大權的封疆大吏。眼下除了陝西都指揮使崔爾達靜默不語,從巡撫而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都站在陸之棋一邊,咬定孫傳庭

  以及背後的皇太子—一這樣做不對。

  朱慈烺除了冷眼看著,還能怎麽樣?派東宮侍衛營殺了他們?仍舊是沒人乾活的局面!

  似乎是為了證明朱慈烺所慮不假,布政使司下屬的左右參政、左右參議、分司諸道的道員紛紛上前力挺陸之棋,指責孫傳庭的過失。

  “你們這是痛打落水狗麽?”朱慈烺的怒火再次被點燃了,面對群起圍攻的眾文臣喝道:“孫傳庭是得了孤的令旨在做這事!你們是在指責孤虐待下民麽!”

  殿上登時冷場。

  這種撕破臉皮的上下對決可不是大明官場的常態。

  “這是亂命。”

  四個字從殿下諸臣之中輕飄飄飛到朱慈烺的耳朵裡。

  “誰!誰說的!”朱慈烺努力壓抑自己的怒氣,終究還是失敗了。

  “微臣長安知縣吳從義。”前面三四五品大員讓開一道窄窄的通道,從中走出一個面白長須的七品官員。

  朱慈烺看他品秩低微,氣牙根發癢。

  “殿下,這是亂命,微臣不敢奉命。”吳從義氣定神閑,好像面對一個閑雜人物,全然沒有一星半點的敬畏恐慌。

  一真能把人氣死。

  朱慈烺想起自己每每安慰崇禎的時候,心裡都腹誹崇禎實在缺乏鬥爭經驗,心理素質太差。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開殿視事,接見地方守官,竟然也被氣得三屍暴跳七竊生煙。

  一冷靜!冷靜啊!這種人上輩子還見得少麽?

  朱慈烺一邊讓自己冷靜下來,一邊卻發現右手手指神經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緩緩放松後槽牙,對那縣令揮了揮手。一旁田存善見了,知道太子已經冷靜下來了,當即跳出來喝道:“爾等這是與皇太子殿下說話的儀態麽!”

  “你是糾儀禦史麽?”那長安知縣不緊不慢嗆了田存善一口:“中官也可說這話麽?”

  大明的知縣也是進士出身,自然不是內書堂的田存善能對付的。

  朱慈烺皺眉揮了揮手,已經不想再糾纏下去:“孤隻問一句:西安能守得住否!”

  馮師孔當即上前道:“臣等身負守疆之責,無論能否守住,都當死守,以報國家。”

  “臣等當死守疆土!”眾人應聲道。

  “好,好,好。”朱慈烺勉力站起身,邊說邊往後走去。

  堂下站著的都是大明士人,不是滿洲奴才,不會因為上位者負氣而走就傻傻等在那裡。眾人見太子都走了,自然排班而出,倒也算秩序井然。

  朱慈烺到了後面, 方才覺得扼在喉嚨口的一道無形枷鎖松開了些。他隻管往前走,余光掃過兩邊侍立的侍衛、宮女,突然反應過來,剛才那張臉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不正是吳牲吳閣老麽!

  朱慈烺停下腳步,轉身奇道:“吳先生在這兒等我?”

  吳姓這才上前一步,跟在朱慈烺身側,道:“臣恭候殿下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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