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形容美麗風景的時候,經常會使用山清水秀這個詞。龐梓對於文學毫無興趣,身為一個河北平原出身的農村人,在他看來,遠遠看去山清水秀的山區意味著極為貧瘠的土地。為了散心,龐梓沿著人踩出崎嶇小路向後山爬去。山的土呈現出一種毫無營養的淡黃色,要麽就是結成硬的如同石頭一樣的硬殼,要麽跟粉末一樣,一腳下去就塵土飛揚。崎嶇不平的山區有的就是這種土地,以龐梓貧乏的耕種經驗,他也知道山的這些土壤只能稱為“生地”,是需要很長時間的積肥與反覆墾殖才能種莊稼的。現在的情況下是根本不適合種植莊稼的。更別說這裡有土的地方還是少數,更多的是各種在裸露的岩縫中艱難生長的雜木,
而這好大的一片貧瘠山林,就是龐梓的地盤。方圓三十裡地范圍內,分散著四個連村名都沒有的小村落。這就是龐梓的山寨能定時收貢品的全部范圍。再遠一些就有些比較大的鎮子,但是哪裡有著富戶組織的一些隊伍,想去那裡打秋風難度太大。
龐梓站在後山,看著這片“青山”,隻覺得心裡頭一陣陣的抽搐。他曾經覺得自己是個很有運氣的人,無論是庚子年在北京,還是跟著景廷賓大叔,包括後來自己扯杆子單乾。每次都遇到危險都能死裡逃生。但是,仔細想來,自己的人生就是江河日下。從在京城與各**隊廝殺,到縱橫河北與北洋軍打仗,再到南宮縣走鏢。他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小,結局也越來越差。眼前這片荒無人煙的窮山溝裡頭,加起來不到四十人的手下,五百多把自己看成土匪的百姓。這就是龐梓現在的一切。而能夠得到這些,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了。
這個山寨的二當家是龐梓以前在京城時候認識的義和拳兄弟,大家交情也不是很深。只是後來有了些聯系,走投無路之下,龐梓隻好投奔去那裡避避風頭。到了山寨之後,龐梓立刻從山寨的寨主眼中看出了貪婪。龐梓雖然落魄了,但是跟著他的八個弟兄卻好歹也有十二匹馬,人人都有長短槍。這對於土匪們而言,可是一筆很大的財富。
山寨的大當家完全不了解龐梓,只是看他年紀輕,又是落難而來的。雖然想對龐梓下手,卻又想爭得二當家的同意。就這麽一疏忽之間,給了龐梓思考的時間。龐梓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再等。他帶了兄弟乾淨利落的來了一場“火並王倫”。雖然龐梓和兄弟們的實力對付不了北洋軍,對付一群土匪還是綽綽有余的。九個人殺進大廳,輕松的解決了大當家。二當家倒也很是識時務,乾脆就帶了自己的人“棄暗投明”,與龐梓一起滅了大當家的手下。
二當家現在成了大當家,他又招了龐梓當了女婿。龐梓當時也沒地去,不得不暫時留在山寨裡頭。不過龐梓很清楚,要麽就是二次火並,要麽就是自己等風頭過去了之後趕緊離開。但是新的大當家運氣不好,當家作主沒幾天就不慎摔成了重傷,回來之後把山寨交給了自己的兒子,沒多久就斷了氣。
計劃之中的火並立刻就在靈堂前爆發了。所謂女生外向,龐梓的老婆的確是向著龐梓的。她向龐梓透露了自家兄弟的計劃,龐梓輕而易舉的就贏得了勝利。這次他倒沒殺人,只是把自己的幾個“姻親”還有他們那一派的人攆走了了事。龐梓終於佔據了山寨。經過這兩場火並,原本也有四十多人的山寨只剩了二十出頭。其中四個還是龐梓和他的兄弟。剩下的十幾個人,都是些無處可去的老弱,他們來當土匪的目的根本就是混口飯吃,完全不堪重用。龐梓自己也無處可去,索性就暫時當了“土匪”。
眺望了一陣山林,龐梓就坐在一塊石頭開始盤算。正想著,就聽到有輕盈的腳步聲。山人不多,光聽這腳步聲就能知道,來的是龐梓的“老婆”顧良玉。
“當家的,你在想啥呢?”顧良玉對龐梓是死心塌地,龐梓到哪裡,她就忍不住跟到哪裡。
龐梓對自己的這個“老婆”並沒什麽感情,當時同意娶她只是因為不得已而已。但是顧良玉在第二次火並的時候是站在龐梓這邊的,龐梓沒辦法對這份恩情置之不理。而且顧良玉雖然粗手大腳,模樣卻也很周正,所以龐梓容忍了她的存在。拍拍身邊的石頭,龐梓說道:“坐。”
聽龐梓這麽說,顧良玉跟小鹿一樣幾步躍到龐梓身邊,緊挨著他坐下。“當家的,我看你最近一直在想事情,都在想什麽呢?”
龐梓很隨意的答道:“我想起以前一個先生對我說過很多東西,但是時間久了,好多東西都忘記了。”
“我聽說那個人麽?”顧良玉問。
龐梓聽完這話,心裡頭立刻就不高興起來。這就是龐梓很不待見顧良玉的原因之一,山裡人沒見識,啥事情好瞎問。顧良玉也不想想,她怎麽可能聽說過陳克與陳天華的名字呢?
“你沒見過,這兩個人都是南方人。”龐梓好歹不願意和老婆計較那麽多,他用了最大的耐心解釋道。
“當家的,他們都給你說過啥?讓你這麽記掛。”
“養蚯蚓,養雞養豬的法子就是他們教給我的。”
一聽龐梓說起這個,顧良玉立刻就興奮起來,“當家的,你那法子可實在是了不得。有了這個法子,幾個村裡頭的人可都佩服的很呢。這一年好歹能多出幾百隻雞來。”
龐梓實在是對自己老婆的見識絕望了,去年他在南宮縣的時候,經常一天就吃百隻雞。這幾個小屁村子的幾百隻雞在龐梓看來什麽都不算。如果陳天華還在的話,想來這幾個村子就不止是多出這幾百隻雞,肯定還會更多。
心裡的情緒立刻就表現在行動,龐梓把顧良玉往外推了推,不讓她靠在自己肩頭。顧良玉也已經習慣了龐梓的表現,她也不生氣,只是接著問道:“那這位先生在哪裡住?”
“他好像去了海。”
“海在哪裡?”
“海離這裡幾千裡地,我怎麽在哪裡!”龐梓沒好氣的說道。
“那麽遠啊?”顧良玉其實完全不知道幾千裡地有多遠。她試探著問道:“那比到你老家遠多少?”
龐梓用手抹了一把臉,他最不想提起的就是不久前回南宮縣的事情,而顧良玉真的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開春之後,躲了一冬天的龐梓終於能夠出山了。他根本不想當什麽土匪,就帶著自己的兄弟一起回南宮縣。等他回到南宮縣高家寨,看到的就是一片廢墟。廢墟之有人開始重建家園。當時農會組織大家撤離高家寨,鄉親們把能帶走的都給帶走了。北洋焚村泄憤的時候,只是燒了房子。越是富戶反倒是損失大,茅草頂房子的百姓家損失很是有限。龐梓的家是徹底被燒了。見龐梓居然有臉回來,孫是極大的富戶們立刻圍住龐梓大罵。
而其他的百姓同樣冷眼旁觀。龐梓看著自己家被燒成白地的院子,本來就心頭不爽,哪裡聽得了這樣的一通怒罵。富戶們的怒罵中有意無意的透露了不少消息。誰家被北洋綁了人勒索贖金,是誰告了官舉報龐梓。
龐梓還記得,自己對這些富戶們是徹底失望,但是其他的百姓們好歹是受過自己不少恩惠的。他把普通百姓們召集到一起,向大家賭咒發誓,只要這些百姓們支持自己,龐梓絕對不會讓相親們失望。龐梓甚至賭咒發誓,只要大家再給龐梓一次機會,他會把族田分給大家。最後的結果是,龐梓失望了。不少人用鄙視的目光看著龐梓,沒聽完龐梓說什麽就轉身離開。龐梓拉住農會的人,希望他們能夠幫忙向百姓們解釋,龐梓親眼看到,農會的飼養場也同樣在恢復建設。有人已經開始繼續在那裡勞動了。
農會的會員景思德回答的很簡單,“如果是陳先生替你作保,我可能還能說說。陳先生沒有回來,我什麽都不能說。”這話把龐梓給逼到了絕境。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作為一個本地人,在鄉親們的眼裡信用還不如一個到這裡不足一年的外地人。當年這些人吃自己的,和自己的,這就白白吃白喝了?
那些富戶們一聽龐梓居然吆喝著要分族田,更是怒火萬丈。但是龐梓畢竟和幾個騎馬帶槍的兄弟在一起,他們也不敢正面招惹,他們立刻逼著龐梓給錢把那些被北洋軍綁去的人贖身。
龐梓自然不會想著替那些被勒索的人出錢,他滿心都是那些舉報過他的人。當天,龐梓就帶去尋找那些戰死的兄弟的墓。當時北洋軍殺了百的兄弟,他們自己是不肯花力氣埋了的。找了一些民夫隨便挖了坑把屍體給埋了。有些兄弟被生俘,後來被帶去縣裡頭給殺了。
找到了兄弟們在高家寨的埋骨之地,龐梓根本沒有停留。當天晚就去十幾裡外的一家趙姓小地主家,帶著兄弟們滅了這家的滿門十五口。帶了這十五顆人頭,龐梓跑去兄弟的墓前大哭了一場。但是這案子做的實在是太大,龐梓不得不離開了南宮縣,他也沒地方去,隻好暫時回到山寨。
這次經歷讓龐梓知道,回想著鄉裡面無論窮人還是富戶,那種憤怒和厭惡的眼神,龐梓其實很清楚,除非他能有一支強大的隊伍,讓當地人徹底服氣,而且絕對不會被任何勢力趕走。否則的話,他這輩子是別想回到南宮縣高家寨了。但是他現在手裡頭就這麽點子人馬,自顧尚且不暇,哪裡有力氣去對付別人。跟著龐梓一起回高家寨的八個兄弟,重回太行山山寨的路,有三個人不辭而別,兩個人向龐梓辭了行。跟著龐梓的只剩了三個兄弟。
對顧良玉來說,跟著龐梓到了邢台南宮縣,已經是她這輩子走過的最遠的路,她不知道幾千裡有多遠,就只能用這次遠行做比較。而這次遠行對龐梓來說,也是一次絕望的遠行。他最不想提及的就是此事。龐梓不是背景離鄉,而是無家可歸了。
沉默了好一陣,顧良玉又問道:“當家的,我們留在這山寨裡頭也很好啊。你這麽有見識,又有能耐。只要好好經營,這山寨肯定能紅火起來。我們生好些娃娃,等他們長大了繼承這山寨。”
聽著顧良玉對未來的憧憬,龐梓雖然感覺有些安慰,卻完全不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未來。
或許我應該去找找陳天華先生?龐梓想到。陳天華一頂會有辦法的。或者去找武星辰該說凡是跟著陳克的那幫人都會有辦法的。
正想著未來的去向,卻見又有人急匆匆跑了過來,定睛一看,卻是龐梓的一個兄弟錢玉傑。他氣喘籲籲的跑到近前,“龐大哥,出事情了。顧良聲那家夥跑來跟咱們搶地盤了?”
“怎麽?他們打到咱們山寨這裡了?”龐梓著急的問道。
錢玉傑答道:“沒有,方才有村子的人過來說,顧良聲帶了人跑去村子裡頭,要那些村子以後給他們貢。村子裡頭的百姓不肯,顧良聲就動手打傷了村子裡頭的人。大哥,你得趕緊去看看。”
龐梓連忙往山寨那裡去了。他突然心生後悔,如果當時自己不是一念之仁繞過了顧良聲,而是乾淨利落的斬草除根就好了。但是轉念一想,當時顧良玉怎麽都是對自己有恩的,當時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下那樣的狠手。就是這次,如果不是到了不殺不行的地步,龐梓也不能殺了顧良聲。這不僅僅是要對顧良玉有一個交代,如果龐梓做事這麽心狠手辣,自己的這些手下們會怎麽看?
進了山寨,之間一個青年用手捂著頭,額頭,臉都是血跡斑斑,看來受傷可不輕。一見到龐梓,青年就喊道:“龐大王,你可要給俺們做主啊。俺們給你們貢就已經不輕了,現在再來一批,這是要逼死俺們麽?”
龐梓聽完這話心裡頭就是一陣厭惡。他自己根本就沒有當什麽土匪的打算,所謂的貢,也是一任的寨主定下的。自打龐梓當了寨主之後,他不僅沒有要求貢,還幫著這些山民們建了養雞場。雖然這是龐梓無聊中的行為,但是不管怎麽說,龐梓都認為自己對百姓們是有恩情的。看著這些百姓們的模樣,龐梓突然心中生出一個念頭,有人來搶地盤,這樣也不錯,他自己乾脆就趁機離開山寨算了。本來龐梓就沒有當土匪的自願,他純粹是來避難的。這次雖然鬧出了不小的事情,但是龐梓已經知道北洋不再到處通緝自己。自己跑去山東尋找武星辰,或者乾脆就去海尋找陳天華和陳克。
陳克以前對自己說過的話,那正是龐梓躊躇滿志準備乾一番事業之前,陳克的話龐梓還記得很清楚,“小鬧麽,龐兄弟你就可以隨便鬧。反正鬧起來官府就派人來抓殺你和你的兄弟,下場肯定是個死。所以怎鬧都成。”那時候龐梓是勃然大怒的。但是事情的結果與陳克預言的一模一樣,龐梓還沒有來得及造反,官府就把一頂造反的帽子給龐梓扣了。
龐梓還記得,陳克說過另外一番話,“龐兄弟如果大鬧起來,最後還是得革命。”龐梓想去看看陳克到現在都乾出了些什麽,如果陳克真的如他所說,搞起了革命,那龐梓就乾脆投奔陳克算了。小打小鬧是個死,不過是早死晚死而已。把事情鬧大,鬧成革命也頂多是個死,那還不如往大了鬧。
想到這裡, 龐梓正準備告訴面前的村民,自己不管這事,然後他就帶著兄弟們走人。但是看著眼前焦急的村民,胖子仿佛又看到陳天華疏散災民的時候,災民看向陳天華的目光。那都是一樣驚慌、焦慮、以及求助的目光。而龐梓當時選擇的是徹底無視這種模樣,陳天華則完全不同。他帶領著農會的會員們堅持到了百姓們徹底疏散,這才離開。龐梓那時候還問過陳天華為何要如此拚命,陳天華的回答很簡單,“我們人民黨,不能讓老百姓吃虧。”
如果自己此時如同以前一樣撒手不管,龐梓很清楚會有什麽後果。以後他就再也別想回到這個窮山僻壤來。這裡的山民提起龐梓,只會無視,或者乾脆就嘲笑起來。同樣是撤退,龐梓就再也不能被南宮縣老家的百姓接受。而陳天華卻沒有被大家遺忘和拒絕。至少農會的那些成員們依舊願意相信陳天華,支持陳天華。而這些人卻無情的拋棄了龐梓。
龐梓不得不承認,陳天華比自己有擔當。在南宮縣的時候,陳天華好像就很容易的融入了南宮縣的生活。胖子曾經反思過這種區別到底在哪裡,他後來才有點想明白了。陳天華是通過讓大家一起過好日子的勞動與大家一起交朋的。而龐梓自己卻是想出人頭地,所以龐梓風生水起的時候,大家只是不說話而已。當龐梓遭難之後,就沒有一個人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