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親王善耆其實是知道慈禧並不怎麽喜歡自己,但是他對這件事也不是太在意。得到慈禧的接見並不容易,善耆希望能夠通過這次會面盡可能的說服慈禧盡快推行新政。
“太后,現在天下之議都是要求立憲。而且朝廷也有這個打算。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該盡快頒布立憲。奴才知道太后擔心推行過快,總是有各種不足。免不得有人指手畫腳。可天下的大事,哪一件不是被人指手畫腳呢?盡快立憲的最大好處在於,我們有準備,那些希望立憲的人沒有準備,立憲之後各個要害部門都可由咱們自己人把持。既然立憲,那就要選舉。這選舉是有規矩的,四年一選也好,五年一選也好,咱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從容處理。但是至少咱們佔了大義的名分,又佔了實權,又有立憲的制度。咱們可就先立於不敗之地。若是緩緩圖之,那些別有用心想利用立憲之人就有了充分的勾結,反倒是夜長夢多。”
慈禧靜靜的聽著肅親王的陳述,這種“激進”的方式讓慈禧極不喜歡。慈禧希望的是能夠先收服了人心,通過權術先把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然後再以施恩的方式推行憲政。這其實也是滿清貴族們最習慣的方法。一定要說慈禧守舊,其實也是一個不全面的說法。慈禧一直是新政的“支持者”之一,至少是新舉措的支持者,甚至可以說是發動者。戊戌變法失敗之後,新政卻沒有人亡政息。因為新政很大程度上本來就是慈禧允許和支持的。光緒當年是靠了慈禧的允許,才能執掌新政權柄的。但是光緒卻在那幫激進者的煽動下,把新政搞成了政治上的鬥爭。帝黨想從後黨那裡爭權,甚至搞到了準備乾掉慈禧,強行奪取政權的程度。慈禧囚禁光緒與其說是對新政的仇恨,還不如說是很正常的自保而已。
現在肅親王善耆又準備來這麽一次,慈禧打心裡頭就反對。但是她也沒有直截了當的進行反對,作為大權在握的統治者,在慈禧看來,很多時候並不需要解釋。解釋就代表了關注,對方往往不會真的去在意慈禧話裡頭的反對,而是會更加變本加厲的去說服慈禧。
另一個讓慈禧不說話,要給肅親王留個面子的原因則是,肅親王善耆這個人在滿清裡頭也是一個另類。
善耆的政績之一是創辦了近代警政制度。庚子事變(1900)八國聯軍侵入北京。光緒帝和慈禧太后從北京倉皇出逃,行抵大同時,太后命善耆回京,會同慶親王奕劻、大學士李鴻章辦理善後事宜。善耆回京不久,結識了在日軍中擔任翻譯官的川島浪速,兩人相見恨晚,後來拜了把兄弟。善耆在川島浪速等人支持下,根據日本警察法和北京城的現狀,編成巡捕隊(這就是日後北京警察的濫觴)。光緒二十八年(1902),善耆被任命為步軍統領兼工巡局大臣。步軍統領衙門是舊的負責北京治安的機構,工巡局是新設的市政機構,領導新建立的巡警。
善耆的政績之二是推進了北京城的市政建設。他主持設立了路工局,負責修築北京城的馬路。他還奏請將王府井的八旗神機營操場劃出一部分,開辦新式商場,即著名的東安市場的前身。當時京師呈現出新的氣象。善耆還明令在西珠市口內開設名為“文明茶院”的戲院,戲院樓上為女座,樓下為男座,取消了婦女不能進戲院觀戲的禁律,在首善之區的北京,一時轟傳。
他的政績之三是清除了崇文門稅收的積弊。崇文門是對進京物品,如日用百貨和奢侈品進行征稅的主要關口。崇文門監督,
不僅能收受賄賂,還能坐收部分稅款,一年下來,監督可得幾萬兩銀子,歷來是公認的肥缺。庚子事變中地處東交民巷的肅王府毀於戰火,清廷命善耆擔任崇文門監督,包含著讓他從稅款“提成”中得些收入,另建王府的用意。善耆上任後卻沒領這個情,將稅款全部上繳。善耆還大刀闊斧地對稅務制度加以整頓,禁止勒索,革除貪汙。以往洋人帶貨入京不納稅,他改為一體納稅;以往商民入關由經濟人包攬上稅,從中抽厘,他改為官員直接驗貨收稅,減去了中間盤剝的環節。善耆連任兩屆監督,稅收大增,全部上繳國庫。
善耆與其他王公貴族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他還是知道帝國的利益在個人利益之上。後世那些羨慕滿清血統的人對善耆的評價居然頗高。孫寶瑄在《忘山廬日記》中,對善耆有幾句評語:得材乾之人易,得廉潔之人難;得廉潔之人易,得廉潔而能體下情之人難。使天下辦事人盡如肅王,何患不百廢俱興焉!
如果在陳克為首的人民黨看來,這些新政根本不值一提。和袁世凱創立北洋新軍相比,這些事情對國家的促進也意義非常有限。只能稱之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連慈禧也不喜歡此人的作風。
可是與滿清其他那些只知道爭權奪利,醉生夢死吃喝玩樂的王公相比,善耆倒是極為不同了。他畢竟是在北京,天子腳下難辦事。這些小事雖然看起來不大,想辦起來就要與各種勢力做著艱苦卓絕的鬥爭。善耆能辦成這些事已經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既然不能駁了善耆的面子,慈禧隻好繼續聽下去。善耆也不是不懂世情的愣頭青,如果是如此的話,他也不可能混到現在的地位。歷史上汪精衛刺殺滿清親王,事情泄露之後被捕。善耆就力主赦免汪精衛。而汪精衛與善耆交談之後,對這位時人眼中“幹練、開明以及為人豪爽、性格詼諧”的親王也很是欽佩。汪精衛投靠了日本人,組建偽南京政府,就準備委任善耆的兒子擔任“駐日大使”。
見慈禧完全聽不進去自己的勸告,善耆也不得不告退了。
善耆走後,慈禧極其輕微的松了口氣。每次和這些人打交道都讓慈禧感到一種非常的不開心。別的宮女太監都沒有看出來,只有大太監李蓮英極為默契的端了杯茶獻了上來。慈禧喝了一口,卻問道:“可有岑春煊的折子?”
“晚清三屠”之說,蜚聲中外。張之洞“屠財”,袁世凱“屠民”,岑春煊“屠官”。慈溪問李蓮英的就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官屠”岑春煊的折子。
岑春煊字雲階,廣西壯族人,前雲貴總督岑毓英之子。史書記載,此公出任兩廣總督雖只有區區四年,卻罷免各級貪官汙吏1403人!時人奉岑為“大清最後一青天”。他為官清廉,剛正不阿。深受慈禧器重。在立憲的事情上,慈禧更想看看岑春煊的態度。這些年,凡是有能力的大臣,行事上都有一個很接近的地方,都是主張發展教育,興辦實業。而且在他們的職權范圍之內,這些大臣也都竭盡所能的去實踐“辦教育,興實業。”的政見。而這些有能的官員也無一例外的支持立憲。
慈禧的政治底線在於,新政也好,立憲也好,都不能動搖她和她代表的那些勢力的政治領導地位。所以,慈禧根本不希望快速立憲。而是采用收買壓製的方法來一步步的完成憲政改製。這種時候,慈禧自己只能從那些自己器重的官員上的折子裡頭去發現能符合她心意的那些人,那些方法。
“老佛爺,奴婢看過了。沒有岑春煊大人的折子。”李蓮英連忙回道。
慈禧沒吭聲,只是再次喝了口茶。李蓮英趕緊奉上托盤,慈禧把茶杯放回托盤上。李蓮英把茶給撤了下去。
管理這麽一個風雨飄搖的大清朝廷,讓身在深宮裡頭的慈禧只有一種極為無力的沉重感。本該成為大清棟梁的親王貝勒早已經腐化得一塌糊塗,根本不堪任用。給了這些人權力之後,他們除了爭權奪利之外,別的什麽都乾不出來。北洋一系倒是蓬勃興起,但隨著袁世凱逐漸位高權重,他也已經身陷於政治上的鬥爭的漩渦當中。而慈禧也沒有準備支持袁世凱更上層樓的打算。在慈禧看來,政治是不能讓一個人獲得不可控制的權力的。除了自己之外,誰都不能有控制一切的權力。對於政治,就是人事安排。人事安排就要追求平衡,不能讓任何一方做大,對這些人之間的鬥爭,在不出大問題之前,要旁觀,甚至巧妙的引導一下。只有所有人都有求於最高權力者慈禧的時候,慈禧才能控制局面。
慈溪很清楚岑春煊和袁世凱之間的矛盾。由於對皇族大臣奕劻貪庸誤國深為不滿,岑春煊多次上書予以參劾,遭致視奕劻為靠山的袁世凱敵視,欲取之而後快。慈溪對任何人民口中的“青天大老爺”都沒有絲毫的喜愛,“和光同塵”才是慈溪的最愛。她器重岑春煊的理由很簡單,岑春煊有能力解決一些問題,忠於朝廷,而且與很多滿清朝廷裡頭的政治派系關系很差。是個可用的重要籌碼。至於岑春煊是個清官還是貪官,對於慈禧來說毫無意義可言。因為貪官或者清官只針對百姓有意義,而慈禧根本沒有關心過百姓的生死。
滿清的政治遊戲規則就是如此簡單。
在慈禧考慮著“官屠”岑春煊政治作用的時候,遠在千裡之外的人民黨水上支隊的指揮部裡頭,人民黨水上支隊的黨委會議正在討論“清末三屠”裡頭的“財屠”張之洞。張之洞在滿清時代算是個人傑,不過陳克在人民黨內公開宣傳,“同志們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十年後,張之洞這等資質的人頂多在人民黨裡頭當個科長。花了幾千萬兩銀子,張之洞也沒有能建立起一個工業體系。咱們人民黨十年內的工作,必將幾十倍的超過張之洞的這點子業績。”
既然黨主席如此有信心,同志們也自然覺得安心不少。但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陳克也反覆強調,“戰略上要蔑視敵人,戰術上要重視敵人。”黨委會議就呈現出嚴複主講張之洞個人情況的研討會。副主講毛平曾經受嚴複之拖,到過漢陽給人治花柳病。也算是在那裡有些人脈。他負責講述漢陽鋼鐵企業的情況。人民黨擔心錢不夠,乾脆帶了一批“914”過去。一年多來,914的名聲越來越廣,親自在湖北治過病的毛平帶了這種藥幾乎就等同於現金。
張之洞的生平,特點,愛好。人民黨都有所收集。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提供各種自己知道的情報給黨組織,這也是人民黨黨員的義務。張之洞是名人,新跑來根據地的那批人裡頭也有湖北的讀書人,對這位名臣知之甚詳。
嚴複講完自己該講的內容之後,就開始冷眼旁觀這些黨員。嚴複不僅不喜歡這些人事方面的事情,也不精通這些人事關系。他之所以能夠超出同時代的人,倒是和嚴複能夠從基層乾起,一直把精力放在一線工作有關。
有些人對這些人事上的東西感興趣,但即便是以嚴複的眼光來看,這些人更像是被外交工作所吸引。更多的人也只是聽聽,他們倒是更多的把眼光放在嚴複身上。
到了根據地之後,嚴複也接受了簡單的人民黨核心綱領的培訓。核心綱領性現階段用四句話就能概括完,“勞動最光榮!”“勞動創造人本身。”“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凡是想當人民的老爺,高高在上剝削別人的人,都是人民黨的敵人!”這四句話在黨校、乾校裡頭隨處可見。而且最近的黨員培訓都是圍繞這幾個內容展開的。
翻譯了《天演論》的嚴複很喜歡這四句話,嚴複和傳統士大夫的最大區別就是“不尚清談”。這四句話的主旨就是重實踐,反空談。經過黨校和部隊教育出來的這些同志無疑也是如此。大家本質都是軍人,跟著嚴複這個海軍老前輩有著學不完的知識,外交使命在大家看來只是一項工作,而海軍才是他們的本行。
果然,講完了該注意的各種事情後。章瑜立刻要求嚴複繼續講海軍知識。沒有人反對,原本沉默不語的同志們立刻就熱情起來。
嚴複也不推辭,馬上開始進行授課。身為北洋水師學堂的校長,講課對於嚴複來說輕車熟路。甚至連教案都不必準備。人民黨水上支隊的條例大多都是陳克提出要求,由同志們自行完成的。這種有規有矩的外行方式在嚴複眼裡頭都是小兒科。他並沒有因此看輕水上支隊,相反,嚴複很滿意。教育最怕的不是學生不懂,而是學生有著與理論背道而馳的錯誤認知與習慣。水上支隊現在的情況是海軍教育者們最喜歡的,陳克樹立起了正確的習慣與方向。大家缺乏的僅僅是知識。嚴複最不缺乏的就是知識。
水上支隊的同志們也喜歡嚴複先生,陳克身為領導者,在大家看來他制定的規矩未免太多,而且沒辦法給出大家合理的解釋。眾人雖然不敢去質疑陳克,但是心裡頭總是感覺不太對勁。而嚴複不僅能告訴大家這些規矩在實踐中的廣泛應用,還能從理論高度來解釋制定這些規矩的意義所在。
其實若是嚴複上來就全面批判現有的規矩是錯的,大家心裡頭也是不能接受的。而嚴複不僅沒有批判,還把現有的制度解釋和建設的更完善。同志們覺得自己以前的努力絲毫沒有白費,還學會解決了很多以前不能理解的問題。於是眾人對嚴複就心悅誠服了,嚴複到達水上支隊沒幾天,隱隱的已經變成了水上支隊的領袖。
“嚴先生,內河艦隊需要的發動機應該是什麽樣的?”李照問道。
聽嚴複講過了軍艦之後,大家對機械動力的船隊就充滿了憧憬。李照的問題代表了絕大多數水上支隊官兵的心聲。
“這需要根據船隻的噸位,以及河道的情況來確定。”雖然不是內河艦隊出身,但是嚴複根據海軍理論還是能夠輕而易舉的向同志們進行解釋,“內河艦隊更需要注意的是,船隊需要針對水文資料來進行編成。為了達成最大的效率,枯水期用的船與汛期用的船肯定要不一樣。大家畢竟不可能讓河道隨著大家的心思來改變,我們就必須去適應河道的具體情況。這就需要進行全面的水文資料調查。”
聽了這話,眾人覺得心裡豁然開朗了很多。特別是李照,他從一開始就被委任了水文資料調查的任務。聽嚴複這麽一說,李照下意識的挺了挺胸。
“那水文調查需要用什麽設備和方法呢?”章瑜接著問道。
嚴複就把海軍習慣的方法向大家講述了一番,聽著這些精妙有效的方法,不少同志高興的抓耳撓腮。忍不住立刻就要去實驗一番。
“嚴先生,那這些發動機要設計成什麽樣子才好?”李照還是對機械化更有興趣。
嚴複看著大家憧憬的目光,忍不住笑了笑,“根據地已經準備研發一種船用發動機,研發完成之後,大家就可以操縱這種小型的發動機在河面上縱橫了。”
“真的?”同志們從未聽說過這件事,很多人只是見過外國大輪船,卻沒想到根據地裡頭居然也要建造機械動力的船隻。眾人立刻喜出望外。
嚴複其實也很高興,這次到了根據地之後,陳克向嚴複透露了根據地的研發方向。由於缺乏製造高溫高壓設備的能力,根據地短期內不太可能自造蒸汽機。陳克卻提出了煤氣動力發動機的概念。
煤氣動力發動機基本可以看成二衝程或者四衝程的內燃機,與傳統內燃機不同的是燃料並非汽油或者柴油,而是一氧化碳為主的煤氣。這玩意的功率不高,卻好在體積小,重量輕,容易製造。能弄出四十馬力的發動機,根據地就可以用這種發動機為基礎進行機械化生產了。至少煤氣拖拉機比牲口強出去不少。煤氣發電機現階段也能夠滿足根據地的需求。這種發動機裝到船上,也算是小火輪。
而且煤氣機好歹也是也是內燃機,陳克的觀念裡頭,中國就是在二次工業革命的電氣化時代被甩在了世界後頭,二次工業革命的重要標志之一“內燃機”,在根據地就不能太落後於世界的水平。只要革命能夠進行下去,石油會有的,煉油工業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嚴複很懂行,對陳克提及的煤氣內燃機的研發方向非常讚同。陳克的機械科技史水平很爛,他其實不知道,最早的內燃機就是燒煤氣的。他把這個自以為綜合了各種科技考量的結果一說出來,卻發現不僅嚴複對於煤氣內燃機有所了解,甚至根據地裡頭有幾個工程師和技師對此也並非完全陌生。和大家商量之後,陳克乾脆直接走了取巧的道路。先讓上海支部從德國進口一批柴油機,把這批柴油機改裝成燒煤氣的機器。
幾天前,已經有同志前往上海去聯系在德國洋行工作的王斌。能有這麽一批訂單,德國人才不管這批柴油機到底是賣給誰的,是用來做什麽的。因為害怕德國人的貨不足,去上海的同志還帶給王斌另一個消息,希望他能聯系美國的洋行,從美國洋行裡頭聯系貨物。這年頭只要你能真金白銀的付款,商品的技術含量,用途,歐美工業國從來不聞不問。
嚴複知道這批商品的價格不會很低,他問陳克要怎麽支付這批商品的錢。陳克的答案讓嚴複大吃一驚。陳克居然希望采用易物貿易。根據地會大規模的養蠶,用絲綢來進行易貨貿易。而且陳克也不賣關子,他直截了當的告訴嚴複,根據地的絲綢價格要比市面上的低三成甚至五成。而且都是長絲絲綢。以如此低廉的價格來換取內燃機,想來德國人和美國人不會拒絕。
嚴複不懂絲綢生產,所以也不準備對不懂的行當進行詢問。他只是問了一個最關心的問題,這批內燃機的數量到底多少比較合適。陳克抬起左手,伸出了兩根指頭。“我希望是最少兩千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