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汝明瞪著陳克,對這個短發的留學生,他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快。怎麽就和他攪到一起了呢?何汝明有這樣的疑惑。但是不得不說,何汝明現在表面上憤怒,實際上還是頗為心虛的。
何汝明雖然是後黨,但是他也是洋務派,天津製造局算是李鴻章的前北洋一系。袁世凱的小站新軍,算是後北洋一系。兩派之間的人員交流也不算少。所以何汝明進京之後,也刻意聯絡了京城新軍的軍官。得知了有人染病的消息,他自然就想起了陳克。這年頭染病的人可不少,不僅僅是那些軍官,還有一個對何汝明相當重要的青年也染了這倒霉的病。這位青年的父親連必誠是何汝明這次進京的關鍵助力之一。兩家已經定下了親事,馬上就要就要下聘了。
得知這位基本已經算是自己女婿的青年染了這病,何汝明這氣就不打一處來。但是生氣歸生氣,這救還是得救的。何汝明知道陳克的藥有毒,所以他還多留了一個心眼,先讓陳克給別的軍官治病。若是沒有出什麽問題的話,再給連家的少爺治療。治病是好事,可如果治病變成了要命,何汝明可擔待不起。
連家也對何汝明的想法心知肚明。他們派了人全程看了陳克的治療過程。等陳克走了之後,他們家的醫生也留在那裡觀察。藥效是明顯的,一晚上過去,軍官們的身體都有不小的好轉。連家的兒子已經接回了家裡面,他們到了早上才給自家兒子注射了藥物。
何汝明不想讓陳克插手此事,畢竟連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陳克將來未必不會聽到什麽風聲,這種破病實在是丟人事情,能夠少些人知道這是最好。而且連家也擔心出問題,所以特意在第一次的時候降低了藥量,但是注射之後,很快就出了問題。
何汝明這才把陳克叫過來,本來他也想鎮定的詢問。但是畢竟是心神不寧,如果連家的少爺真的出了問題……,何汝明一想到這樣的結果,就後悔,當時應該讓陳克親自來治療的。但是這種自我反思很快就被一種無名之火替代了。陳克這是做的什麽虎狼藥啊!十個軍官都不出事情,為何偏偏輪到了連家的人就會出事。何汝明的憤憤地想著,陳克的醫德何在?這就是醫者父母心麽?
不過這種情緒也沒有陳克看到的那麽激烈。看到陳克進了客廳之後,何汝明這才真的爆發了。陳克的長相其實頗為驃悍,高個,方臉。但是陳克的眼睛完全繼承了他母親,那是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放根火柴棍都掉不下來,形狀優美的雙眼皮還有一丁點吊眼梢,這雙眼睛沉靜似水的看向何汝明的時候,何汝明隻覺得陳克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無辜和純潔,這讓他的無名火加倍的燃燒起來了。
憑什麽陳克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自己落到這等危險的關頭,不都是相信了陳克麽?有了嚴複的推薦,加上陳克在說服蜂窩煤項目推行的時候表現出的那種沉穩冷靜,都讓何汝明對陳克逐漸有了信心。而在這關鍵時刻,陳克就把何汝明推到了懸崖上。陳克這個庸醫當時沒有索要藥錢,當時何汝明還認為陳克足夠仗義。現在看,根本就是庸醫為了逃避責任,故意給自己留下後路。不過如果那邊出了人命,何汝明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陳克的。
陳克自然不知道何汝明的怒火怎麽這麽激烈。這種時候也來不及辯解,他拿起何汝明排在桌子上的那張抄稿,把這篇東西看了一遍。他突然發現一處很微妙的錯誤,這可能是自己的錯誤,寫了注射時“需要緩緩小心注射,隨時觀察病人反應”,
卻沒有標明多慢的速度。但是這張紙上卻沒有“緩緩”這個詞,只剩下了“小心注射”四個字。陳克問道,“何大人,那份原稿在哪裡?”
何汝明氣哼哼地把原稿拿出來,陳克對照之後才問道:“為何沒有緩緩這兩個字?”
聽了陳克的話,何汝明湊過來仔細看了,果然沒有這兩字了。但是何汝明並不認為是這個有什麽關系,反倒是認為陳克在推托責任,怒氣更甚。沒等他發作,陳克已經攔住了何汝明,“何大人,現在的要緊的是救人。你給病人注射了多少藥?”
“怕你的藥有毒,我們隻用了一半的劑量。”何汝明憤憤地說道。
“那就簡單的多了。趕緊給病人注射大量的生理鹽水。按你說說,注射的劑量很小,應該不會鬧出人命來。”
“多大量?”何汝明追問道,就是因為一丁點的失誤,就鬧出這麽大的事情,對陳克的話,何汝明可不敢再不弄清楚了。
“先注射300毫升。”陳克說道,然後又把注射部位詳細說了一下。看何汝明那不滿的神色,陳克要了紙筆,把自己方才說的話寫了下來。
事到如今,何汝明也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他這次親眼看著陳克寫了解決方法,自己讀了一遍,覺得沒有問題。這才讓管家拿了送去病人家。
兩人一言不發的坐等著,卜觀水知道現在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乾脆也陪著兩人沉默不語。過了半個多小時,管家帶著喜色的跑了回來,一進客廳,管家就說道:“大人,果真如方子上寫的,已經穩住了。”
屋裡面的人都松了口氣,何汝明讓管家把陳克的治療要領仔細抄一遍,絕不能錯一個字。這才轉過頭。瞅著陳克那看著頗為無辜的眼神,何汝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現在向陳克道歉,他面子上也下不來,反倒是尷尬的坐在這裡。
卜觀水畢竟是官宦家庭出身,察言觀色的能耐是有的。見如此情形,他說道,“何大人,你可知北洋軍秋操之事。”
何汝明知道現在兩萬北洋軍正在河間進行秋季操練。聽卜觀水一說,他點點頭,“知道此事。”
“這位陳先生要給北洋軍秋操寫閱兵曲,但是需要鋼琴演奏。這臨時卻找不到。”卜觀水說的很客氣。
這個該死的陳文青!還真知道怎麽尋人的麻煩。何汝明心裡面罵了一句。但是轉念一想,若是卜觀水所說的沒錯,這秋操的曲子真的能用自家鋼琴譜出來,只要能夠巧妙地運作,對自己倒也不是什麽壞事。如果有人能夠美顏兩句,說不定自己名字還能被袁世凱聽說呢。
“我家倒是有架鋼琴,如果卜參領不嫌棄的話,可以一用。”何汝明順著卜觀水的話說了下去。
“那可就太感謝了。現在能用麽?”
“這鋼琴在女眷房中,請稍候,我讓家人把鋼琴搬出來。”
管家帶了兩個家丁去了後院,費了好大勁這才把鋼琴搬到後院裡面。“文青兄,要不我們也去幫忙?”卜觀水現在頗為心急,恨不得馬上就能夠開始。
陳克對此頗有些意外,他本人從不反對勞動,但是卜觀水居然主動要求去做體力活,倒是讓陳克有些刮目相看。他點點頭。
見陳克答應了,卜觀水對何汝明說道:“何大人,我們也去幫忙。”
“這可不敢當,讓下人們去做就行了。”
“都這時候了,哪裡管得了那麽多。”卜觀水心急火燎的。
見卜觀水如此著急,何汝明倒也不再阻攔。加入了兩個生力軍,鋼琴很快就搬進了客廳。陳克翻開琴蓋,去見到琴蓋下方了本書,卻是自己的那套書的最後一本。難道那家的小姐也看自己的書?陳克有些不解。不過此時也想不了那麽多。陳克手指滑過了鍵盤,鋼琴的教音還算可以。他隨手彈了一支曲子,卻是命運石之門裡面的片頭曲。
這是一首頗為清冷的音樂,陳克喜歡那種悠遠的風格。美妙的樂曲回響在客廳裡面,真的有種跨越了時空的感覺。鋼琴師何汝明的父親在世的時候買的,何汝明經常聽自己的妹妹和女兒彈琴,在他聽來,鋼琴聲音也不過如此而已。但是看著陳克的手指以一種非常古怪的方式跳躍在那長長的黑白琴鍵上,但是這種毫無美感的方式卻能夠讓鋼琴發出如此美妙的聲音,這實在是讓何汝明覺得頗為意外。
聽完之後,何汝明固然對陳克刮目相看,但是他也有些不解,這麽冷冷清清的曲子能當閱兵曲?他並不相信。
陳克覺得手感已經上來了,回到這個時代之後,自己的身體有種飛躍式的強化。鋼琴彈奏對演奏者的手指速度、力量,以及控制力道的能力要求很高。自己身體的強化雖然不止於刀槍不入,但是在這個方面的改變非常顯著。他又隨手彈奏了肖邦的《革命練習曲》,這首曲子以前陳克要準備很長時間才能夠彈出來,現在真的是信手彈出。激昂慷慨的曲子,讓陳克覺得熱血沸騰。音樂就是有這樣的魔力,無須交流,哪怕是陳克根本不知道當年肖邦聽聞波蘭發生了起義,然後被鎮壓後的心情到底是如何的。但是這首曲子中那種充沛的情感依然能夠讓陳克感到無比昂揚。
就在陳克沉浸在音樂的歡樂中,在後院,何倩與何穎坐在閨房門口靜靜的聽著從客廳傳出的樂曲聲。等陳克一曲奏完,何倩只是輕輕搖頭。何穎倒是回身拿起了刺繡。不過她並沒有繼續自己的刺繡,拿起這個的目的不過是怕母親進來之後看到自己沒有在做女紅,會生氣。
後院的房門一開,兩個小男孩躡手躡腳、探頭探腦的走進院子,向著客廳張望。很快,一首激烈雄壯的樂曲就響了起來。兩位小姐還有兩位少爺被嚇了一跳。這四位自然不清楚,陳克彈奏的是今天的“主菜”——《地獄進行曲》。第一編彈完,何穎問道:“姑姑,這首曲子聽著挺嚇人的。”
何倩沒有回答,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曲子,同樣感到震驚。方才她已經問過,要用鋼琴的是上次哥哥何汝明說過的那位陳克。連著聽陳克彈奏了三首音樂,風格截然不同,那熟練的演奏,讓何倩很想去看看到底陳克是怎麽彈奏的。不過著年代,女孩子們再家長沒有允許的情況下是不能拋頭露面的。何倩跟著和老爺子的時候,雖然也被當作男孩看待,但這有極限。沒有老爺子的允許,何倩不能主動去見陌生人。現在跟著哥哥何汝明一起,何倩反倒不能夠像和父親那時候一樣自由。
陳克有開始彈奏起來,這次就變成了一段段的,卻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無論多好的曲子,這麽演奏都會讓人失去興趣。更別說何倩其實不喜歡這種霸道風格的音樂。
沒過多久,何汝明回到後院。先把兩個兒子攆回屋去讀書,然後何汝明回到了他的屋子。過了好一陣,何汝明才出來。何倩知道自己的大嫂並不是什麽有見識的女子,如果說有什麽好處的話,也就是謹守婦道。哥哥何汝明其實並不怎麽和嫂子討論事情。有什麽大事,還是要和自己談的。果真,何汝明進屋叫上何倩一起去了正屋。何倩注意到哥哥特別看了何穎一眼,神色間充滿了歉疚。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何倩有些不明白了。
和哥哥一起進了正屋,何汝明這才把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聽到連家的那個混蛋兒子染了病,何倩眉頭緊皺,生出吐口水的衝動來。大哥方才的那個眼神倒是怎麽回事,何倩終於明白了。何汝明絮絮叨叨的說完了之後。只是歎了口氣。何倩知道哥哥在煩惱什麽。她思忖片刻,已經有了想法。“大哥,連家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他們家的兒子鬧出這等事,而且大哥既然介紹這個陳克給他們治好了病。我想連家只怕也不會有臉再提這檔親事了。”
何汝明點點頭,卻不說話。
見大哥這樣,何倩秀眉微皺,她試探著說道:“大哥,你是怕不能與連家結親,以後連家會刁難你麽?”
被說中了心事,何汝明臉色一紅。
何倩的眉毛皺的更深了,“大哥,凡是總有個道理。咱們家的女兒不是金枝玉葉也是嬌生慣養的,憑什麽要讓連家的人給糟蹋了?你那麽疼何穎,怎麽到了自己的官位上,你就不一樣了?”
“我肯定不會讓穎兒嫁連家的不孝子。這個決沒有商量。只是……”
何倩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瞪著大哥。何穎的出身也有些秘密。何汝明現在的妻子不是何穎的親生母親,而是續弦。當年何穎出生的時候,因為難產,母子倆人隻保住了孩子。按照天津的風氣,這種孩子被稱為克父母,是要送給別人的。但是何汝明卻不肯把女兒送了,他只是很快娶了續弦,而且不讓家裡面的人提及此事。何穎一直以為繼母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位繼母對待何穎自然不會太親密。結果何倩身為姑姑,倒是和比自己小兩歲的侄女關系非常好。何倩聽何老爺子偶爾私下抱怨,無論是學識還是相貌,或者是待人接物,和老爺子認為第一個大兒媳婦比這第二個兒媳婦強出去幾條街。但是何汝明帶著一個被認為“克父母”的孩子,還是娶續弦,那種好家門自然也是無望。
身為女性的何倩,對哥哥的這個做法十分讚賞。她沒想到,為了自己的女兒曾經付出過這麽大代價的何汝明,遇到了官位的事情,居然也會有這樣患得患失的態度。何倩知道哥哥挺不容易,天津製造據垮了之後,何汝明的仕途曾經徹底斷絕了。 這麽困難的重新找到差事,何汝明也是上下打點。因為這檔子破事沒有了前途,他自然不會高興。
“哥哥,我且說個不中聽的話。你可不要生氣。”
“說。”
“你看那客廳裡面的陳克,不過是二十五歲。但是聽你方才所說,他隨時隨地都能找到門路,找到關系。連你這等五品官,都要求到他門上。你覺得這是為何?”
何汝明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角度看待陳克,思忖了片刻,何汝明才說道:“他是個留學生,你也知道,這些年留學生都好混日子。”
聽了何汝明的話,何倩頗為失望,自己的哥哥到現在居然沒有明白這個問題,以前的時候自家大哥可不是這樣。難道庚子年之後,大哥的骨氣都被消磨光了?何倩忍住不滿,細聲細氣地繼續說道:“我看那陳克就從來不求人。”
“他不求人,還找我來合作蜂窩煤?”何汝明反唇相譏道。聽到妹妹讚揚陳克,他立刻氣不打一處來。
“朽木不可雕!”何倩暗自說道。但是這話怎麽都不能明說,何倩依舊試圖點醒自家大哥,“他求到大哥門上,不正是大哥有陳克想要的東西麽?”
“嗯。”聽到這話,何汝明覺得氣順多了。
“只要大哥你有自己的長處,別人想辦成事情,自然要找大哥你。這陳克制藥,作曲,寫書,想來都是他自己做的。一個年輕人尚且如此,大哥你當年在天津製造局也是響當當的人物,舊識這麽多,為何一定要在乎一個連家呢?若說你欠了連家的人情,以後還他們就是了。為何一定要讓何穎受這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