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運河防營已經三天了,只是短短的三天,龐梓幾乎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日落時分都要在村子西邊的路口等一會兒。龐天碩和其他幾個兄弟被龐梓派出去聯系太行山的幾股綹子,好歹在西邊先找個臨時能安身的地方。這幾天龐梓也是研究了一下南宮縣的地理環境,往東就是天津。北洋軍的老巢,靠過去就是送死。
往南去就是山東運河區,這條線上各種勢力極多。這些勢力都不是善茬,沒有誰能接受自己的地盤上突然多出一大批有馬有槍的勢力。龐梓若是帶了兄弟往這裡走,甚至不用走太遠就可以開打了。而且龐梓絕對不能往東去的一個原因就是,北洋軍第五鎮坐落在濟南府。對於北洋軍龐梓避之不及,更別說自己主動往成建制的北洋軍那裡靠。
往北去也不行,北邊就是京城的范圍,主動靠過去更是自尋死路。
只有往西,到太行山區才是朝廷力量薄弱的地方。兄弟們真的躲進山裡頭,官兵還真的未必能找到。但是躲在山裡頭有一個大問題,糧食給養無法有效補充。這馬上就是冬天了,龐梓若是貿然帶著兄弟跑去山裡頭,也只是等著被凍餓而死的下場。
龐梓的計劃說起來很簡單,在太行山找個綹子落腳。龐梓這邊帶上大量的寄養往西邊去,路上再買些糧食,這樣就能在太行山上躲一個冬天。雖然龐梓打了運河防營,但是官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邢台待上幾個月吧。找不到龐梓的下落,他們怎麽都會撤走的。開了春之後,龐梓再說回南宮縣。雖然鏢局肯定是乾不成了,不過好歹一個冬天呢。龐梓完全可以做很多準備,冬天的時候聯系在山東的武星辰大哥,和那些個在山東的兄弟一起創一番事業也是可以的。
不過到現在為止,這一切都僅僅是龐梓心中的想像。南宮縣到太行山,往返少說也得有七八天。龐梓覺得北洋來到高家寨怎麽也得十天半個月。他是準備在這五六天裡頭好好把兄弟們訓練一番。畢竟以後的日子可不會如同跑鏢那麽輕松。
龐梓每天都帶著馬隊在村子外頭操練。衝鋒,返回,返回,衝鋒。兄弟們不僅要訓練隊列,還得訓練放槍。龐梓心疼彈藥,他手下這作為骨乾的二百多人現在有三百條槍,彈藥卻只有可憐巴巴的三千多發,還多數是運河防營那裡繳獲的。練習射擊也只能用老式火槍來進行。這年頭對於所有武裝力量來說,弄幾隻火槍固然不容易,更難的就是保證彈藥供應。即便是老式火槍,彈藥也不是那麽容易補充的。兩三天訓練下來,好些槍已經沒了彈藥。
高家寨的百姓在農會十三名成員的勸說下開始向外地疏散。龐梓就親眼見到景廷文老爺子站在一家不肯走的莊戶人家院子裡,用老年人那種特有的大音量說道:“你們說你們不走是怕啥?是圖啥?你們現在想護得那些東西,官兵一來根本不會給你剩下。你要是被官府抓走,贖你回來怎麽都得五十兩銀子。你為了那一點子小錢,出這個大錢不成?”
老爺子說得有理,而且五年前官兵在高家寨肆虐過,那時候的情況大家還記得清清楚楚。雖然對家裡頭的東西一文錢都不想損失,可是百姓們一掂量得失,還是覺得離開最好。
有兩個農會會員在府城有親戚,他們自告奮勇帶著百姓們往府城去。不過跟著他們走的人不多。去府城路途遙遠,帶著全家人,再帶著那麽多家什,哪裡能跑得了那麽遠。
多數人就往十裡八鄉附近的親戚那裡去避一避,也有人去了山東。總之,農會的工作還算是卓有成效,
三天過去了,除了幾家說什麽都不願意走的村民之外,只要肯走的。農會成員就一定把他們給弄走。龐梓在村子西邊的路口上等到天色快黑下來,這才要回村子。卻見陳天華正和一大批人推著獨輪車出來。來河北這都快一年了,陳天華的推獨輪車的功夫還是不太怎樣,也就是不再歪歪扭扭而已。定睛一看,卻見這批人是農會成員的家屬。
不知道為何,龐梓心裡頭稍微覺得覺得有些淒涼的味道。高家寨的人越來越少,曾經熱鬧的莊子,現在到了半夜幾乎是鴉雀無聲,讓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不適。上次吵了嘴,龐梓就有些刻意的避開陳天華,但是此時他也不想再繼續慪氣,龐梓上前說道:“陳先生,你們這是要走完了?”
陳天華平靜的說道:“還剩了五六戶百姓,我看他們的意思是,我們農會的人不走,他們也不肯走。那正好,我們就先走。到了明天,我們再去勸勸。他們見農會的人都走了,若是再不肯走,我也沒辦法了。”
說完,陳天華突然對龐梓說道:“龐兄弟,多謝你這些天遵守了約定。完全不攜裹百姓。我替大家謝謝你啦。”
對於陳天華的“理解”,龐梓甚至只能苦笑了。
正準備說些什麽,突然有兄弟急匆匆的趕過來,龐梓知道出了事情,他問陳天華:“陳先生這就不回來了?”
見龐梓沒了前幾天那股子怒氣,陳天華也笑著說道:“我現在不走。晚上也沒別的事情,我這是送送大家。半夜大概就能回來。”
“那陳先生現在住哪裡?還是在農會麽?”
“是的,那裡還有些事情要辦,我和景叔都在那裡。”
“好,我若是有空,就去找陳先生說話。”龐梓說完就跟著自己的兄弟走了。陳天華則繼續推著獨輪車和農會的成員一起往村外走。
“大哥,又有人逃走!”來的是高松齡,他著急的說道,“這麽弄也不是個辦法啊。兄弟們都知道要走,可是咱們停在這裡不動事,大夥心浮氣躁的。”
看著高松齡那著急上火的模樣,龐梓心想,是你心浮氣躁吧?不過這會兒也不是說這個話的時候,龐梓和高松齡一起到了村後棗樹林附近。之間十幾個人正圍著三個兄弟,隱隱聽到兄弟們正在爭執,“龐大哥啥時候坑過咱們!老三,你這麽跑了,你對得起大哥麽?”
“北洋軍馬上就打過來了。現在不跑,啥時候跑?”
“天天吃肉喝酒,你吃糊塗啦?北洋軍來了怕個球啊,咱們有槍有馬,怕他們作甚?”
“有槍有馬就能贏他們麽?要是能贏,龐大哥還準備跑什麽?直接在這裡和北洋軍打一仗不就行了?”
“北洋軍人數和咱們差不多,咱們就能贏。”
“北洋軍好幾萬,人家都上來咱們能頂住麽?”
聽著兄弟們激烈的爭吵,龐梓的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龐梓並非沒有想過讓村民們和自己在一起,但是庚子年的事情給過龐梓深刻的教訓,和不是一條心的同伴伴行動,倒霉的還是自己。所以他才容忍了村民的撤退。但是任何事情都不會只有正面效果,看到村民們大量離開,鏢局的兄弟裡頭人心浮動。對這些人龐梓很清楚,一定要把想揍的人留下也是禍害。龐梓乾脆把話說到頭裡,只要把馬匹槍支交出來,龐梓給這些人發錢,讓他們走。
這三天這麽走了三十多人,還有十幾個試圖攜帶著槍支馬匹逃跑。龐梓早就有所防范,沒等這些人跑多遠就被逮到,人被拖回來當眾打了一頓。然後龐梓還是給了他們錢,讓這些人滾蛋了。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想私自離開的兄弟並沒有減少。上午,下午,都有人試圖私自帶著馬匹和槍支離開。說真的龐梓並非不能理解這些人,如果是他自己身處這個位置,他肯定會與這些兄弟一樣,帶著馬匹和槍支走人。這年頭有馬有槍才有力量,放到哪裡都一樣的道理。
但是身為鏢局的頭領,龐梓即便再能理解兄弟們這麽做的苦衷和原因,他都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
高松齡突然看到龐梓停住了步伐,他奇怪的問道:“龐大哥,你這是怎麽了?那幾個小子就在前頭。”
龐梓無奈的歎了口氣,方才他一點都沒有感到激動,自己過去又能如何,不過是和對其他人一樣,抽著幫小子幾耳光,讓後給錢讓他們走人。回想起這幾天那些兄弟們走時的模樣,一個個憋著委屈,甚至用怨恨的目光看著自己。龐梓一點都不喜歡和兄弟們鬧成這般模樣。大家在一起共事這快半年,有多少情誼在裡頭。這麽弄一次,以後是別想再見面了。
“松齡,你去吧。給他們錢,讓他們滾。我是不想再見到他們了。”說完,龐梓垂頭喪氣的轉身往自家院子方向去了。卻聽見背後的高松齡歎息一聲。
雖然也想對高松齡把話說明白,但是龐梓又不想這麽做。該說的早就說完了,到太行山去躲躲,明年開春,甚至不用等到明年開春,大夥就可以去山東和武星辰等兄弟匯合。這些龐梓都沒有隱瞞過。大夥現在兵強馬壯的,在山東那地方絕對能乾出大名堂來。可是無論龐梓怎麽說,都有兄弟沒有信心。龐梓也懶得把這話再說一遍。
沒走多遠,就聽見後面傳來那幾個兄弟的叫喚聲,然後高松齡喊道:“你們這幫沒出息的,拿了錢給我滾。”
天碩,你趕緊給我回來吧。龐梓心裡頭歎道。
龐梓回了自家之後,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著。本來好好的局面,怎麽打了一次勝仗之後就變成這樣呢?即便是此時,龐梓也不想承認自己打運河防營不對。如果不打運河防營,被勒索一番,鏢局的隊伍照樣會散了人心。想在道上混,就得證明你能壓住場面。不然的話下頭的人肯定會有別的想法。
如果北洋軍跟運河防營一樣就好了,龐梓忍不住埋怨道。那樣的話,他就完全不用怕那幫子廢物了。但是親眼見過北洋軍的河間秋操,龐梓深知這只是自己的一場美夢而已。他翻來覆去,心中惶恐不安。總算是睡著了,卻做了一個夢,北洋軍的兵馬潮水一樣殺來,還沒有打,龐梓就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外頭萬籟俱靜,只有秋末的蟲鳴。他心煩意亂,再也睡不著。乾脆就起身出去溜達一下。村裡頭已經布了崗哨。但是大多數人已經靠在牆邊睡著了,即使沒睡著的也是腦袋一個勁的往下耷拉。龐梓也懶得理他們,現在北洋軍也不可能這會兒趕來,讓這些兄弟們打個瞌睡也沒啥了不得的。
去了馬圈,又去了存放武器的地方,這兩處的兄弟們倒還挺精神。看龐梓來了,兄弟們連忙問好。龐梓只是隨便敷衍了幾句,就離開了。
轉著轉著就到了村口,卻見農會那裡竟然還有一點燈火。雖然僅僅是一點,但是在這一片黑暗寂靜的夜色中,卻顯得那麽顯眼。抬頭瞅瞅天色,大概是深夜了。難道陳天華已經回來了。龐梓想扭頭回去睡覺,卻怎麽都無法擺脫這一點燈火的吸引。想了想,他還是朝著農會這邊走來。
農會的屋子房門虛掩,在外頭就能聽到裡頭劈裡啪啦的算盤聲。推開門,卻見屋裡頭的桌子上點著蠟燭。這蠟燭還是龐梓弄來的。桌邊的三個人聽到聲音都嚇了一跳,看到是龐梓進來,陳天華、龐誠、景春錚都是一臉驚訝的神色。
“大夥還沒睡啊。”龐梓強笑著說道。
“龐兄弟你也沒睡呢。”陳天華說道。
“睡不著啊。”龐梓忍不住歎了口氣,也許是覺得自己的這個話題過於沉悶,龐梓強打精神問,“陳先生這是在算什麽?”
陳天華笑道:“核算一下農會的錢,我明天就走,走之前無論如何都要把農會的錢給算清楚。”
對於陳天華的這番話,龐梓覺得很不解,在他看來,農會既然是陳天華主持著辦的,那農會的錢和陳天華自己的錢就相差不多了。至少陳天華應該是主持分配的。所以陳天華不肯把農會的錢分給龐梓,龐梓倒也能理解。沒想到陳天華居然不這麽想。這實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但是龐梓本來也不是過來談錢的事情,他也不願意多話,省的陳天華多心。
“陳先生這一走,只怕就不回來了吧。”龐梓隨口問。
“半年內我一定會和其他同志回南宮縣來。”陳天華斬釘截鐵的答道。
聽了這話,龐梓覺得心情十分複雜。不知為何,雖然這話聽著十分離譜,但是龐梓並不懷疑陳天華的決心。和龐梓不同,陳天華並不是因為得罪了官府而被逼走的,只要風頭過了,陳天華隨時可以回來。而龐梓一旦離開南宮縣,沒有一兩年是別指望回來了。
想到這裡,龐梓就覺得非常鬱悶,村民離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給過龐梓友好的眼神,大家的眼中都是怪罪的目光。仿佛龐梓犯了什麽滔天大罪一樣。想到這裡,龐梓就覺得很不滿,自己為大家賺到那麽多好處,大家都忘記了麽?自己只是不得已犯了點錯,大家就完全不依不饒的模樣。現在連陳天華這個外鄉人都能輕易留在南宮縣,倒是自己這個本地人反而不行。
龐梓越想越氣,就覺得心裡頭一陣陣的難受,這屋裡頭再也呆不下去。他轉身就出門,卻聽陳天華喊道:“龐兄弟,等等。”接著陳天華就趕了出來。
“龐兄弟,你什麽時候走?”陳天華問。
“還得過些日子。”
“龐兄弟,我勸你這一兩天就走吧。”
黑夜中看不清陳天華的表情, 但是這話的語氣倒是非常誠懇的。龐梓心情不好,冷冷的說道:“陳先生不用擔心,北洋只怕還追不上我。”說完這些,他突然心生疑慮,“難道是陳先生又得到了什麽消息不成?”陳天華比龐梓更早得到了運河防營出動的消息,龐梓突然想起這件事。
陳天華知道龐梓話裡頭指的是什麽,他倒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我到沒有聽到什麽消息。只是景叔說,如果北洋軍出動的話,大概五六天就能到。現在已經三天了,我覺得景叔身為老人家,比咱們想事情更加周詳。我覺得龐兄弟不妨聽聽。”
“知道了!”龐梓拉長了聲音說道。他本來想到農會這裡散散心,卻沒想到反倒讓自己惹了一肚子氣。龐梓氣哼哼的走了。
第二天,農會僅剩的四名成員在農會大門口。陳天華背了簡單的行李,“景叔,您看著北洋軍來了,就趕緊走吧。”他對於景廷文堅持要留在飼養場很是不解,也很不放心。
景廷文笑道:“後生,你不用管我。我一個老頭子了,本來就活不了幾天,北洋軍不至於要我的命。”
看著陳天華不能釋懷的模樣,景廷文拍了拍陳天華的肩頭,“後生,你叔我這半年來吃的肉比這輩子加起來都多。好的很,我還等著你回來之後,繼續跟著你吃肉呢。你別擔心。”
陳天華知道自己勸不動景廷文老先生,而且現在就算是留在南宮縣也不可能有什麽進展,趕緊回去向陳克要救兵才是正經。這幾天該交代的都交代了,陳天華背起自己的包裹和農會的會員們告別,他翻身上了騾子,踏上了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