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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黎明》24章
“文青,人民革命是一定要殺光地主士紳了?”陳天華問。這是他始終沒有敢問出口的問題。本來陳天華只是在聽,並不想開口。但是到了現在,他也不得不問出這個問題。這是徐錫麟的底線。

陳克伸出左手,向著遊緱做出一個推薦的手勢。“這個問題我們請遊緱同志來回答。”

陳天華對遊緱的印象非常好,但是他還沒聽遊緱說過和革命有關的任何話題,而且遊緱給陳天華的印象是一個工程人員,不算太優秀的講師,以及一位優秀的女性。卻不是一位堅定的革命者。見陳克推薦遊緱說話,陳天華用微微驚愕的目光看向遊緱。

“啊?”遊緱沒想到陳克居然推薦自己回答革命問題,這個問題從來都是陳克他們激烈討論,自己本來就不是太有興趣,也並不是很清楚。

“我說不來的。”遊緱連忙拒絕道。

“你就說一下你對星台剛才問題的看法就好了。都是同志,暢所欲言有什麽說來說不來的。”陳克鼓勵的微笑著。

“遊小姐,人民革命一定要殺光地主士紳麽?”既然陳克都這麽說了,陳天華也想看看這個革命黨內的同志都是什麽態度。他很嚴肅的問道。

“地主士紳要是武力反對人民革命,那就只有……,嗯,如果他們先動手,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不是?”

決不先開第一槍!遊緱的回答讓陳克心裡面笑開了花。這種有分寸的鬥爭技巧,實在是令陳克非常滿意。陳克從沒有教過遊緱這方面的東西,他甚至沒有和同志們談及過這方面的問題。所以他心裡面高興,卻在等後面的問答。遊緱能夠展現出自己的個人資質,這個資質是否能夠符合鬥爭的需要,陳克很期待。

“那遊小姐準備怎麽和士紳相處呢?”

“工業很賺錢的,大家可以一起賺錢啊。”

“那文青兄所說的人民革命和資本所有者的革命有衝突,遊緱小姐怎麽看?”

“我們不會欺負他們,他們也不能欺負我們。這個,這個……,新的制度下,大家都不欺負別人,也不被欺負。多好啊。”

聽到這裡,不僅僅是陳克,其他人也都忍不住微微點頭。遊緱看似回答的和稀泥,但是她咬住了一個要點——新制度。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會誤解,遊緱所說的這個新制度是人民革命建立的新制度,而不會是資本主義制度。

果真,遊緱接著說道,“文青給我們講過歐洲紡織廠的事情,講過英國羊吃人的事情,講過歐洲販奴的事情。我在德國讀的書,聽說過販奴。中國不能這麽乾。那太慘了。那不對的。”

陳天華學識頗廣,對世界也並非一無所知,遊緱說的這些,他也是知道一二。而且他也沒有理由去反駁遊緱的觀點。沉吟了一下,陳天華問:“就是說,如果士紳也跟隨了文青兄所說的人民革命,那麽他們也可以很好的生活。革命不會對他們下手?”

遊緱聽陳克講過一些革命道理,也想過一些革命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得那麽深而已。如果說她在前面說的話,僅僅是在敘述自己能夠認同的那部分革命理論,聽了陳天華的話,遊緱突然間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了。

“文青以前說過,新制度是工業的制度。工業化的中國,每個人都能生產出遠遠超過自己需要的商品,然後通過平等的交易,讓每個人的生活都過得很好。這是所有人都能夠生活的很好的制度。如果對這個制度不滿,那就是太貪了。想把所有的好處都撈到手。這種人一定要打倒才行。”

陳天華本以為遊緱會和陳克一樣敘述一番激進的革命道理,

沒想到遊緱的說法竟然是如此。這個充滿女性特點的回答,本意上和陳克如出一轍,但是偏偏把人民革命放在“被欺負”的一方。聽上去倒是楚楚可憐。這人讀過書之後,特別是女人,就是不一樣啊!陳天華在心裡面讚道。回想起陳克方才說過的那話,“哪怕是講道理,我這裡人都受過高等教育,哄騙些沒受過教育的百姓,也是輕而易舉啊。”方才陳克說的時候,傲慢殘酷,但是聽了遊緱的這番回答,陳天華對陳克的評論深以為然。

看到陳天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華雄茂笑道:“怎麽樣,星台,我們這裡的同志很不一般吧。”

對這樣自吹自擂的表現,陳天華沒有反感,他點頭稱是。

“其實我早就問過文青這樣的話,文青也一直這麽回答的。星台,你也是讀書人,還走過那麽多地方。你肯定知道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有多壞。不教訓他們一番,他們是不會聽話的。文青說過,革命不是要殺人,革命是要救人。那些壞人,你不教訓他們,他們就會肆無忌憚。最後反而沒有好下場。”華雄茂平時不太愛說話,在黨會上,周元曉是最沉默的,說話第二少的,恰恰就是華雄茂。

“正嵐兄說的是,不過文青兄的這個理論……,哎,殺氣過重。”陳天華歎道。

聽了這話,陳克勉強忍住了笑意,陳天華這樣的革命黨說出殺氣過重,這都什麽世道啊?

齊會深可沒有陳克的涵養,他當即答道:“星台這麽說,我可得替文青分辨兩句。自從文青來了上海,我們就和文青在一起,文青待人寬容敦厚,這革命理論不過是就事論事,談不上殺氣太重。”

陳天華剛來的時候,就發現陳克在講述革命道理上遠不如自己。陳克政黨的同志自從聽了自己的講說,看得出他們是十分佩服的。陳天華本以為自己可以把他們拉過來。沒想到到了關鍵時刻,這些人從理論到感情都是站在陳克這邊的,並無一人支持自己。原本有些看輕陳克的心思已經蕩然無存。看來說服陳克已經不太可能,說服陳克的黨員看樣子也沒有希望。自己想有所進展,只有在這裡先乾一段再說。想到這裡,陳天華這才問了一個早該問的問題,“文青兄,咱們的這個黨叫什麽?”

“我們還沒有定名呢。”

聽了這話,陳天華幾乎要笑出聲來。他知道大家在一起已經有兩個月,結果到現在一個政黨還沒有名字。要知道,換了別的政黨,這名字早就商量好了。

“對這個黨的名字,諸位有什麽高見麽?”陳天華問。

“星台,你雖然身為宣傳部長,但是這件事不能讓你來做。”出乎陳天華意料,說話並不是一直緊跟陳克的齊會深和華雄茂,卻是遊緱。

遊緱說這話也不停頓,她啪的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既然文青一直說人民革命,就叫做人民黨好了。”

“不錯,不錯。”華雄茂笑道。

齊會深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按照黨會的流程,眾人投票表決。陳天華雖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也明白,這件事情他就是反對也沒用,所以投票以全票通過。人民黨的名號就定了下來。

接下來陳克的表現令陳天華大為驚異,陳克沒有大肆封官,給大家一些華而不實的頭銜。或者定下大批的規矩。陳克首先修訂了人民黨的《黨員行為三大原則》,

一、理論聯系實際,

二、密切聯系群眾,

三、批評與自我批評。

對於這三條,陳克的訴說就很有趣了。“我們現在理論不夠清楚,而且大家都是黨員,也沒啥群眾。所以,現在咱們先做到批評和自我批評。唐太宗說,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我們既然是中國人,那就中國文化的傳承,以人為鏡,說白了就是接受同志們的批評。這樣才能夠知道自己的工作,自己平時的言行有沒有問題。”

大家雖然心裡面未必真的把這個當回事,但這理可沒錯。於是乎點頭稱是。

陳克接著說道:“都讀過論語吧。論語裡面講,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就是自我批評。雖然和我們說的不太一樣,不過這老祖宗們的見識可不低。老祖宗說的,還是我提出的那三大原則。”

陳天華對此有些瞠目結舌了,現在的革命黨都是公開反孔反儒,陳克這種反其道行之的作風,讓陳天華有些不解。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僅僅是不解,而是讓陳天華放聲大笑了。

陳克要求每次黨會,都要在最後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如果一開始沒有刻意批評的內容,不怕。見人說話是不是有禮貌,說的話是不是合乎分寸?這都是批評的內容,而且這是批評的重點。”

這哪裡是什麽政黨,這就是個學校啊。教出來這樣的一群人,能革命麽?陳克說起革命來,激烈殘酷,做起事情來倒婆婆媽媽的。陳天華感覺實在看不懂陳克。

陳天華笑著,卻發現其他人都沒笑。讓陳天華覺得自己反倒莫名的可笑起來。

齊會深正色說道:“星台,你可知道,那些豪富家門最講禮數,這言行都是要教的。一言一行不和禮數,要麽罰跪,要麽挨板子。要麽挨了板子之後再去罰跪。文青這規矩可是一片至誠。”

陳天華聽了這話有些訕訕了。

經過表決,《黨員行為三大原則》全票通過。

陳克這才開始介紹近期情況,分派每個人的工作。

按照計劃,兩天后打著上海仁心醫學院招牌的講座就會開始。對外的部分主要是《蠟燭的故事》為中心的化學講座。針對進步青年們的化學課則是明天正式開講,陳克把這個任務交給遊緱來做。接下來,陳克將親自主講嚴複的《天演論》。這個課程結束之後,陳克將講述《唯物主義歷史觀》。

華雄茂負責繼續賣藥的事情,而且要尋找工程隊。齊會深負責講座活動的整體運行包括外聯,物資調動。周元曉負責看守大本營——染布作坊。針對進步青年的講座會在這裡進行。

陳天華則要負責與陳克一起進行講座文稿的編輯工作。並且在最後編成一個講座合集。陳克連名字都起好了,叫做《中國文化的傳承與唯物主義的興起》。不僅如此,圍繞這次講座,陳克要辦一份報紙,叫做《黃浦評論》。這份報紙現在是以奉送的方式向參與大講座的人免費發放。主推新的學校。

最後,陳克表示,如果這次講座能夠達到希望,那麽他會努力成立一所叫作黃浦學社的讀書組織。

其他同志們認為這樣的安排有很大的可行性,除了花錢比較多之外,沒有別的問題。陳天華想起了自己與黃興等人一起組織的華興會,整個流程與陳克的如出一轍。但是卻因為有人背叛,沒等發動起義就失敗了。從他的試探中,陳克對此事一無所知,言談間並不像是說謊的樣子。如果真的如此,那麽只能說英雄所見略同了。但是陳天華卻覺得不放心,他試探著問道:“文青,你既然要推翻滿清,這武裝起義必不可少。未來準備在上海發動起義不成?”

“我不會在上海發動起義,上海這裡敵人的實力太強大,發動起義只是讓同志們白白的送死。如果要發動起義,那就要在敵人勢力最薄弱的地方才行。”

“難道文青還要按照先前所說在安徽發動起義麽?”

陳克並沒有直接回答陳天華的提問,他嚴肅的說道:“星台,我要強調人民革命與資產階級革命的不同。人民革命的起義,並不是我們要發動起義,然後趨驅使騙百姓為我們去死。人民革命的起義,是人民自己已經忍無可忍,自己要起來對抗舊體制。我們要做的就是聯系群眾,然後帶領群眾對抗暴政,建立一個朗朗的新乾坤。這是要我們先去死的事情。所以沒有做好準備,就不要妄談起義。否則的話,那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不光自己死,還讓一大群人跟著你死。這麽做是不對的。”

看陳天華沒有弄明白自己所說的,陳克接著說道:“關於起義的事情,等我們這次大講座完成,大家積累了理論知識之後,再討論吧。如果是在大講座期間,滿心想著鼓動人起義,可就背離了大講座的初衷。”

“文青辦這大講座難道不是為了革命?”陳天華更奇怪了。

“革命是為了救人。把了這大講座,普及了知識,聽了這講座的人好歹也能有些收益。這本身就是社會革命的一部分。革命的目的是推動國家的進步,這才是最終目的。通過這次大講座集結同志,是這次活動的目的。起義的事情根本不在考慮之內。”

看大家沒有異議,陳克宣布散會。

接下來的一周,可以說是陳天華過的最有趣的一周。雖然心裡面有種種的疑問,但是日子很充實。周圍的所有人都沒有那麽多大道理,也沒有那麽多不滿。除了忙碌的工作還是忙碌的工作。

陳天華總算是明白為什麽黨內的同志們總要跟隨陳克了,陳克除了安排工作之外,一直在親自工作,而且總是挑最困難的工作。布置會場的時候,陳克總是選擇抬桌子,凳子這些出力最大的事情。講座結束之後,杜正輝等外圍同志們還沉浸在課程的興奮當中,對課程內容進行討論的時候,第一個挽起袖子收拾會場的還是陳克。巡視會場,發現解決各種小問題的,依然是陳克。仿佛陳克到了哪裡,哪裡就會有工作。而陳克總是若無其事的把這些事情解決。整個大講座就這樣順暢的進行著。

白天忙完了,陳克晚上幾乎是通宵達旦的寫文稿,第二天早上,陳天華一醒來,整齊的文稿已經放在桌子上。 陳克則和衣躺在旁邊的躺椅上睡覺。陳天華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文稿讀一下,有不懂的地方就和陳克討論,如果沒有別的問題,陳天華就修改文稿,把文稿改成普通百姓都能夠明白的文字。有爭論,卻沒有爭吵。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當面來談,不用藏著掖著。

不僅僅是一天兩天,在遊緱講課的這一周,陳克除了每天早晚各一次的洗浴之外,從未脫下衣服睡過一覺。

令陳天華更奇怪的是,同志們對此並不驚訝。因為他們同樣忙得四腳朝天,遊緱倒是提過要幫忙,但是陳克卻讓遊緱專心練習講課。只要抽出空閑來,陳克就會同何足道與周元曉一起來看遊緱備課。何足道針對聽不明白的東西提問,陳克對遊緱的講課舉止做出評價。周元曉雖然還是不愛說話,不過他偶爾也會提出些意見來。

華雄茂和齊會深每天忙忙碌碌,基本看不到他們。每次回來,不是帶了錢,就是扛著厚厚的《黃浦江評論》。齊會深聽到了一個詞,以身作則。這些人民黨的同志們就是以身作則,那些外圍幫忙的青年們一開始也在偷懶,但是很快就覺得不好意思。沒幾天,整個團隊的做事風氣起了很大變化。隨著講座一天天進行,大家不僅沒有懈怠,相反,倒是有些精神百倍的味道了。

看到這些的青年們可不少,主動要求加入的青年也開始出現了。

這真的是陳天華從未見過的事情,一個團隊和組織如此有生氣,如此有感染力。

直到講座第七天,有人來鬧場之前,陳天華甚至認為這次講座就會這樣平穩有序的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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