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宰相會商中書,主要內容當然還是相關都內的謠言,崔琰希望禦史台能夠把這事兒給抓起來,桓階和陳群卻直搖頭。陳群說了:“見怪不怪,其怪自壞,若強導其源,恐人心更亂耳。”
崔琰心說你跟是勳向來政見相左,結果對於他的話(見怪不怪,其怪自壞)倒記得挺熟啊,還拿來就用……正待再勸,忽聽門上稟報:“令公至矣。”
眾人聞言都不禁驚駭——我靠是勳起來了,還能來辦公?啥時候的事情,我怎麽沒聽說啊?面面相覷,都忘了該當起身迎接。
隨即便見是複攙著是勳,排闥直入,即於主位上坐下。眾人一瞧是宏輔,整個兒人都瘦了一大圈,面色蠟黃如紙,手腳微微戰抖,倒果然是大病初愈之相。於是皆來賀喜,鍾繇就問了:“宏輔何日得瘳耶?”
是勳朝鍾元常拱拱手,沉聲答道:“吾本不起,昨夜夢會先帝。先帝雲:‘曩者宏輔在蜀,故不得列位輔政也,豈因此而怪朕耶?吾孫衝昧,遂為小人所惑,卿若不救,望之誰耶?且歸,且歸。’吾泣而省,遂可動矣。”
崔琰心說你裝神弄鬼地說的什麽瞎話,先帝還能托夢給你,把你的病給治好嘍?誰信啊!當即冷笑道:“未識夢中所聞‘小人’者,誰耶?”
是勳轉過頭去,朝崔琰微微一笑,笑意中似乎蘊含著無窮深意,不禁使崔季珪毛骨悚然。隨即是勳就從袖內抽出一卷紙來,朝案上一擲:“太皇太后詔下,崔琰擅變先帝之政,惑主亂國,著即捕拿。”
他的話音並不響亮。但是促發雷霆之變,崔琰當場就傻了,還想分辯什麽。早被是複喝令衛士拿下,直投禦史獄中。其余各相雖然也都驚愕。但看是勳突然活蹦亂跳地出現了,也都多少有點兒心理準備,皆不甚怪——桓階、鄭渾等不禁精神大振,鍾繇、陳群卻相視輕歎,鮑勳茫然無措,楊修垂著頭,渾身戰抖。
隨即是勳就轉向楊修:“欲使德祖審斷此案,可否?”
楊修聞言大喜。趕緊拱手:“敢不從命。”
是勳淡淡一笑:“及其黨羽,凡有五族。”楊修大驚,雙眼瞪得象銅鈴一般大……
所謂曹操托夢,當然是扯淡,是勳這回的病來得莫名其妙,就連張仲景也未能尋出病根兒來,只能日夕用針、藥調理。其實是勳的身體機能是在逐漸恢復中的,但因為心情實在沮喪——他覺得自己快死啦,而且政亡人息,一切努力都將泡湯——在心理作用影響下。連續半個多月都基本上處於半癱瘓狀態。
是複不欲諸吏將朝中事稟報是勳,恐怕老爹受不了刺激,直接就翻白眼兒了。但是勳本能地瞧出來有點兒不對……這孩子心裡一定存著事兒呢,他曾經瞞了我那麽多年,在老爹面前都裝傻充愣,如今我已經有了免疫力啦,要還瞧不出來,乾脆直接閉眼得了。於是某晚即密召桓范來問,桓元則不敢隱瞞,把朝中局勢和是複的謀劃逐一道出。
是勳當場就驚了——我靠兒子真想學司馬懿!不對,“司馬懿”如今還躺在榻上動彈不得呢。他沒有父親的遺產,就敢愣充司馬師、司馬昭。這混蛋再繼續這麽搞下去。國家非大亂不可啊,倒時候不管誰輸誰贏。靠曹德、鍾繇等輩全都製不住。我一心避免“五胡亂華”的危局出現,就算現在咽氣,崔琰掌權,只要國家平穩發展,起碼能將災禍延後,這要是由得兒子瞎搞,說不定還會提前!
什麽天命,竟然煽忽起了那小兔崽子如此大的野心!不行,老子還不能死!
求生的*一強烈,竟然全身都能動彈了,便待召喚是複來訓斥。但是桓范勸他,說公子此計雖然混亂朝綱,只要主公你不死,必能重新穩定,而且正好趁機采摘果實,又何必急於一時呢?是勳沉吟良久,乾脆——我繼續裝病得了,看那小家夥還能搞出什麽花樣來。
一直等到是複發動在即,是勳才終於不再裝了,抽出兩頁紙來給是複瞧,一張紙上寫的是“慶父雖病,魯難未已”,一張紙上寫的是“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既然是勳清醒了,自可尋找各種機會暫時支開兒子,而與旁人密議,其中就包括了他的老朋友董昭董公仁。是勳請董昭重為馮婦,再幫忙寫幾封假信,模仿崔琰的筆跡,把他妄圖離間天家骨肉的罪名給坐實嘍。董公仁也鬼,對是勳說:“崔季珪亦非庸才也,即實有心,安肯作書?”
於是最終只寫了十六個字,假裝是崔琰憤懣之下,隨手寫來撒氣的,結果被咱們給撿著了。“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出於《左傳》,改“不死”為“雖病”,明擺著怨恨是勳嘛。至於“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語出《尚書·牧誓》,意思是母雞打鳴,預示家族破敗——此為怨懟卞氏無疑也。
是勳拿出這兩張紙來,安排是複去暗中串聯:官僚方面有董昭,功臣方面有夏侯惇、夏侯充父子,國戚方面通過曹安民去遊說曹德,經學家方面自然是郗慮。原本希望曹德入宮去遊說卞氏的,但曹去疾只是搖頭,不肯參與,因此最終求到了郗慮頭上。
郗鴻豫恨崔琰切齒,當即勇挑重擔,一大早地報名求見,往謁卞氏,拿出群臣聯署的書信,請求卞氏下詔懲處崔琰。卞氏一開始還猶豫,說我不應當插手國事啊,你可以直接把這聯名信遞給皇帝嘛。但隨即郗慮取出那兩張偽造的信紙來,卞氏當場就怒了:“豎儒焉敢罵吾!”
無論是複暗中串聯,還是郗慮往謁卞氏,都沒提是勳大病初愈之事,只是說令公尚在,威名可用,此刻若不動手。倘若是勳真死了,便恐無人可製崔琰也。於是卞氏便在郗慮擬好的詔書上用印,下令逮捕崔琰。
曹髦尚未親政。則卞氏作為太皇太后,亦可代表王權。想當年霍光廢昌邑、立宣帝。就是請的皇太后上官氏之旨——皇帝都能廢,而況崔琰乎?
郗慮出得宮門,即將詔書急送是勳,是家父子乃得一舉而擒下崔琰。隨即是勳命楊修審理此案,但“凡有五族”,楊修心中略一籌算,不禁大驚失色。
要說楊德祖本來多智,後來被貶地方。經此挫折,傲氣消磨,政治敏感性倒提升了不少,早就覺得最近的風聲不大對,恐怕功臣集團要對崔琰動手。他與崔琰共掌內廷,在變更舊政方面仰承曹髦之意,勉強也可以算是崔琰同黨,這要萬一老崔倒台,自己必受牽累啊。於是哀懇其父楊彪前去探望是勳,苦苦求情。是勳當時是答應饒他一條小命的。可如今開口便要懲治五族——
崔琰用事後,自然會擁上來一群捧臭腳的,若論黨羽。數量也實在不少,比方說申宗、曲文,郝旭、孫琳、文履等人。但大多是年輕士人,並無深厚根基,若論地位、出身較高而能夠稱為“族”的,除去崔琰本人,其實只有三個:一是何晏,二是被崔琰薦為虞部尚書的程秉,三是曹操同鄉好友丁斐丁文侯。生性貪婪。其數止四,若欲得五——除非楊修把自己也算上啊。
其實是勳是想起了何晏之事。特意戲弄楊修而已,眼瞧著楊德祖臉色大變。這才一挑雙眉:“德祖若為禦史,則是四耳。”你要是肯脫離內廷,交卸門下監之職,轉任禦史,那我就暫且放過你。楊修趕緊拜倒稽首:“但從公命。”
隨即是勳環顧群僚,又哆哆嗦嗦地從袖子裡抽出一卷紙來,先遞給鍾繇:“吾新擬製,卿等共議。”
這是他寫好的一道製書,主要內容包括如下幾條:
一,把崔琰等人所制定的相關身份等級制度,以及工商業政策,一概廢除,恢復原製。
二,改任孫資為秘書監,賈逵為門下監,同時將侍從之臣從內廷的門下轉移到外朝的中書。
三,升諸葛亮為兵部尚書;司馬懿為司隸校尉;罷免程秉,以張既為虞部尚書。
四,天子成年並且親政之前,不得再參與宰輔會商。
鍾繇等人瞧了,不禁面面相覷。他們知道是勳此番復出,必有功臣集團在後撐腰,而且如今禁軍就掌握在其子是複與夏侯惇之子夏侯充手中,這會兒要跟是勳對著乾,那是相當不明智的。陳群早已通過兒子陳泰,得到了是家父子的諒解,但他還是得說一句:“吾等無異議,但恐天子不允。”你把朝廷班子大換血也就罷了,竟然還插手內廷的人事安排,曹髦能夠答應嗎?
是勳冷冷一笑:“天子尚幼,國家事,何得不允?”他都沒親政呢,所謂君主對中書政令的批駁權,對內廷諸監的任免權,那就是一句空話。隨即把腰杆一挺:“吾將自往,上奏天子。”
崔琰被擒之事,消息傳得很快,等是勳氣喘籲籲進入內廷的時候,曹髦已經全都知道了,不禁面色慘白,跌坐無語。是勳報名而入,顫顫巍巍拜倒案前,曹髦木然地一抬手:“令公請起。”然後實在忍不住,開口就問:“令公之病,實久瘳耶?”其實你早就好了,是特意跟家裝病呢吧。
是勳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說道:“天子聰慧。”
曹髦苦笑道:“朕若聰慧,何得為令公所戲?”
是勳搖頭:“非臣敢戲天子,實崔琰蔽君聖聽也。乃知人心未必同之於古,漢政未必適用於今,臣上法天,下應人,造作制度,先帝尚且首肯,何陛下聽一人之言,而欲違眾耶?天子者,所以育養萬民,非萬民供奉天子也,得民則昌,逆民則亡——陛下尚在衝齡,所學不蕃,反為聰慧所誤矣。”
曹髦沉下臉來,直截了當地問他:“令公以朕為逆民者耶?將亡朕耶?”你是想學霍光廢立天子嗎?
是勳輕輕搖頭:“光執國政, 諸事皆白於光,乃可諷諫昌邑,諫之不從,虛之可也,乃擅廢立,罹萬世譏——臣不為此。”他霍光完全有能力獨掌朝政,把劉賀當個傀儡嘛,何必一定要廢掉呢?說著話,便將擬好的詔書呈上。
曹髦一目十行,讀完詔書,面色變得愈發難看。隨即他抬起頭來,緊盯著是勳的表情,一字一頓地問道:“今令公非止霍光耳,一崔琰而使公百僚歸心,即不廢立,欲以朕為新安(新安公劉協)耶?”
是勳勉力提高聲音:“臣從先帝,百戰功成,所為天下安靖,豈敢想望非份耶?人君雖天下重,而孔孟之尊,又過於人君多矣!”你覺得當皇帝很了不起嗎?我還真不把這個位子放在眼裡!
當然這只是表面文章而已,其實是勳這時候心裡想的是另外一句話,一句他耳熟能詳,但這一世始終沒能親耳聽到過的話。呃,說不定將來的某一天,我可以自己來說一遍吧——
“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