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長奇今年第三次來到口子堡。
和前兩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是他主動要求來的。
自從告發了四海商行勾結瓦剌人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的這身份只怕是怎麽都遮掩不下去了,至少,山西這邊,會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身份。
而山西錦衣衛千戶所的人,也沒有讓他失望,反應的速度相當的迅速,甚至第二天還到府衙大牢裡裡看了他一眼,盡管不是單獨看他,但是,看到一大片的錦衣衛從府衙大牢裡走進來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消息,山西千戶所的人收到了。
而他這些年隱名埋姓,似乎也就有了意義。
但是,他對自己的前途並不看好,如果他告發的事情屬實的話,那麽,他已經卷進一個天大的案子裡去了,無論這案子最後會是什麽結局,他這樣的小人物,注定不會太好的結局。
那個許白,曾經是錦衣衛南衙的鎮撫,後升任錦衣衛指揮僉事,在錦衣衛裡,可謂是位高權重,他告發這樣的人,最大的可能是在某一天的夜晚,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好像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他李長奇這樣一個人一樣。
許白或許會因為此時焦頭亂額,但是,報復他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所以,即便是得到了巡撫大人的認可,他依然沒有向錦衣衛那邊報道,他擔心的就是此時,而等到巡撫大人令他帶領巡撫大人的親兵到口子堡外面去查證他的話的時候,遭遇到了大股的瓦剌人騎兵,一行那麽多人,他卻是安然無恙的逃了回來,他就知道,在巡撫大人這裡,他也呆不下去了。
即使是巡撫大人明事理,寬厚待他,但是,這丟在口子堡外面的那些人命,只怕也要被巡撫大人的親兵們算在他的頭上,若是沒有他,這些人也不會死在那裡。
他陷入了兩難的猶豫當中。
而就在這個時候,暴怒的巡撫大人將那許白直接抓捕到了府衙大牢,他突然覺得輕松了許多,只要扳倒了許白,那麽,他在錦衣衛裡,自然也有他的容身之處,這樣的話,他就不用這麽糾結了。
可惜的是,還沒等到他輕松完畢,事情突然又起了變化。
山西錦衣衛千戶所的那位陳千戶,居然強行將那許白從府衙大牢裡帶了出來,雖然他用的是“提審要犯”的名義,但是,也僅僅是個名義而已,在李長奇看來,這個劫獄沒多大的區別了。
更別人一出府衙大牢,錦衣衛的人馬就立刻出了大同城,這明顯的就是擔心巡撫大人翻臉。
李長奇很佩服這位陳千戶的膽識,這樣的人居然也做到了千戶,就這莽撞的性格,當個百戶也算是他祖上冒青煙了,能活到現在,那至少有滿天神佛在保佑著他,但是,佩服歸佩服,這陳千戶帶著一幫錦衣衛將人帶走也就算了,居然還特意捎上了他,這算怎麽一回事情?
這是那許白要秋後算帳了麽?反正這山西錦衣衛千戶所的人,決計是許白的走狗就是了。
說是去太原,但是這支隊伍出了大同府,繞了個彎,直接改變了方向,等到看到熟悉的口子堡又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李長奇越發肯定,那許白到這裡來,絕對沒安什麽好心。
這家夥是王八吃秤砣,鐵心要和瓦剌人勾結了。
山西錦衣衛的同僚們,對他很客氣,但是,也很疏離,這一點他感覺得到,他甚至可以說,是被裹脅到這支隊伍裡來的,無論他吃飯喝水,甚至方便,在他身邊至少都有兩個錦衣衛的人跟著,這其中什麽意味,他心裡明白的跟什麽似乎的。
但是,他不信沒有機會脫逃,至少,他也得要告訴這口子堡的守軍將領,讓他提高戒備,這樣的話,瓦剌人進攻的時候,這裡的守軍能有所準備,能少死點人,運氣好的話,還能守住這裡。
“千戶大人回來了!”
看著陳千戶從身邊走了過去,他對著身邊的兄弟說道:“這口子堡的守軍不過是一個遊擊將軍,面子還真不小,居然讓咱們千戶大人親自去見他!”
“遊擊將軍算個屁!”身邊的兄弟嘿嘿一笑:“咱們到了這裡,真是這裡的頭是個遊擊將軍的話,那他就得擔心這裡說話他不管用了!”
“不是麽?”李長奇很奇怪的問道:“我上次來沒幾天啊!”
“現在鎮守這裡的,可是彰武伯的大兒子,參將楊潛!”那兄弟看了他一眼:“這個面子,咱們千戶一定是要給的,要不然,到時候人家一個命令下來,咱們這些兄弟可是打著軍前效力的旗號來的,真要咱們出城對陣韃子,那可不要了咱們的命了嗎?”
“真會有韃子來攻嗎?”李長奇心裡微微一凜。
“這可說不準!”那錦衣衛的兄弟看了看裡屋方向:“這楊總兵將自己的兒子都派到這裡,咱們千戶還有許大人,也急急忙忙趕到這裡,這要出事倒是正常,若是不出事,大家都到這裡來幹什麽,吃花酒麽?”
李長奇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看來,這裡真的要出事!”
“對了,李百戶!”那錦衣衛的兄弟看了他一眼:“都是自家兄弟,有什麽話好好說,真要出事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要讓兄弟們難做啊,大家都是報效朝廷,但是沒人想將命留在這個破地方!”
“當然不會!”李長奇笑著答應對方:“有些事情的輕重緩急,兄弟我還是知道的,但是,就怕裡屋裡的那些人,不大清楚啊!”
“你說許大人和咱們千戶?”那錦衣衛的兄弟臉色微微一變:“可不敢瞎說,咱們千戶是什麽人的人,咱們兄弟還是清楚的,真要是遭遇到了韃子,咱們千戶大人,絕對領著兄弟們拚命!”
“那許大人呢?”李長奇嘿嘿冷笑道:“他為什麽被巡撫大人請到府衙大牢,難道千戶大人沒給你們說嗎?”
“你什麽都不懂,以後你就知道了!”那錦衣衛的兄弟直勾勾的看著他,歎了口氣:“算了,別說了,裡面有人出來了!”
“諸位軍爺!”一個套著錦衣衛的服色,油腔滑調的的家夥,從裡屋走了出來:“那位是李長奇李大人,咱們許大人請他們進去說話!”
“叫你呢!”身邊的兄弟看了李長奇一眼:“聽我一句,李百戶,得罪了咱們千戶,你還可以到京城裡混,到別的千戶混,若是得罪了許大人,對了,瓦剌人那邊,你有熟人嗎,如果有的話,你可以考慮投奔他們了!”
“滾蛋!”李長奇瞪了這家夥一眼:“老子又不勾結瓦剌人,瓦剌那邊哪裡有什麽熟人!”
屋子裡,許白和陳唐正在說話。
“連楊信都派楊潛到這邊來加強防備的話,這說明在他心裡,這口子堡也是瓦剌人可能進犯的目標,許大人咱們就這麽點人手呆在這裡,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我還真的想要看看瓦剌人是什麽樣呢!”許白笑了笑:“韓雍不知道對今年的馬市會怎麽安排,取消肯定是不敢取消,但是,倉促肯定是有些倉促了,瓦剌人一定不會買帳,在馬市開始之前,不會有事情,但是,馬市結束後,瓦剌人怎麽樣,那就不好說了!”
“那也沒幾天了!”陳唐扳著手指算了起來:“大人到現在還堅持咱們是到楊潛這裡來避風頭的說法麽?”
“是不是避風頭,我說了不算,這得看韓巡撫和瓦剌人的……哦,人來了!”
許白抬起頭來,看到薑大牙領進來的李長奇,“李掌櫃,還認識我麽,當日林家莊一面,我可是記憶猶新啊!”
“李某不知道當日是許大人當面,多有得罪!”李長奇垂首而立,“許大人已經不在我錦衣衛任職,恕李某就不見禮了!”
“李百戶!”陳唐皺起了眉頭,忍不住呵斥了一句。
“陳千戶,卑職是北鎮撫司直屬的密偵,不是許大人的家丁!”李長奇對著陳唐拱拱手:“陳千戶見諒!”
“無妨!”許白擺擺手,對著陳唐說道:“我和李百戶聊聊,你出去安頓下兄弟們吧,對了,這個薑大牙還算機靈,和楊潛那邊打交道可以用上他!”
“行,有事您盡管吩咐!”陳唐點了點頭,從屋子裡退了出去,許白揮揮手,屋子裡除了兩個近衛,其他人也一並退了出去。
“上次你們遭遇的瓦剌人,我聽說了!”許白看著他,示意他坐下:“你能活著回來,說明你這人運氣不錯,既然運氣不錯,怎麽這麽多年,一直都呆在大同,也沒什麽作為,你這個北鎮撫司的密偵,我看做的也不怎麽樣啊!”
“什麽叫有作為?”李長奇斜睨著許白,絲毫不懼:“真憑實據的向大同巡撫和山西錦衣衛千戶所告發來自京城的四海商行,不算有作為麽?”
“這個還真不算!”許白搖搖頭:“你既然是北鎮撫司直屬的密偵,想必你也清楚,錦衣衛的密偵絕對不會只有你一個吧!”
“這個自然,我錦衣衛收集消息的能力,天下第一!”李長奇傲然說道:“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我們這些密偵的功勞!”
“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麽四海商會勾結瓦剌人的事情!”許白攤攤手:“就許你一直在大同府做密偵,難道錦衣衛就沒有放人在瓦剌人那邊嗎,你所見的真憑實據,只怕未必是真憑實據!有的時候,親眼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更別說你還加上了自己的瞎猜!”
李長奇神情微微一滯。
“你看,你也不敢肯定你有沒有密偵同僚在草原上吧!”許白擺擺手:“你總不會覺得,錦衣衛裡那麽多的大人麽,都是酒囊飯袋,連往敵國派探子的事情都想不到吧!”
“但是,再怎麽說,我大明也不會將軍械運給瓦剌人!”李長奇厲聲說道:“即使真是有密偵要求大明這麽做,那麽,此人必定已經叛變,不再心向大明,必須要盡早除掉!”
“此人當日太子殿下親自見過,也就是當今的皇帝陛下!”許白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你的意思是說,錦衣衛從上到下,我大明從皇帝到臣子,全部都是瞎子、傻子,連這麽簡單的事情都看不出來,然後睜著眼睛被一個叛徒玩弄於鼓掌之間?”
“這……?”
李長奇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突然想到了,若是此事真的連錦衣衛的高層甚至皇帝都知曉的話,那麽,他的這次告發,那就是好心辦了壞事了。
而且壞了大大的事情,不僅僅讓眼前可能負責此事的許白陷入困境,更是可能讓那位本事極大的密偵同僚,陷入了危險當中。
“你想到了!”許白拍拍他的肩膀:“事情的確還是有這個可能的,不是嗎?”
“我怎麽能確定你現在和是說的都是真的,而不是騙我的!”李長奇的聲音明顯的低了下來。
“騙你?”許白古怪的笑了一笑:“你是說,我特意遍了這麽一套話來,就是為了騙你,不好意思,你李長奇是什麽人,我許白為什麽要騙你,又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麽?”
“我……!”
“你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許白哼了一聲:“你忠於朝廷,敢於任事的心,我是感受到了,所以,即便你壞了事情,甚至給我帶了這麽多的麻煩,我也沒有遷怒於你,畢竟這是你職責所在,但是,這你自以為是的毛病,我可不大喜歡,別說騙你,我真要對付你,無論是在不在錦衣衛,無論你躲到什麽地方,說弄死你就弄死你了!”
許白歎了一口氣:“和你說這麽多,沒別的意思,是因為你這樣的人,我見過不少,但是無論是哪一個,只要我許白有幸遇見,都不會辜負了你們這些人的一片拳拳報國之心,尤其你這樣的密偵,拋妻棄子隱名埋姓,為的就是將來某一刻能發揮出最大的用處,你們付出的太多!”
他腦子裡想起了許三多的樣子:“作為你們的家人,或許會怨恨你們,甚至厭恨你們的付出,但是,我對你們的這份付出,不能辜負,也不敢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