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長途公共汽車到了灌口終點站，前面沒有公路可以走了。下了汽車，我又翻江倒海地吐了一通，最後胃裡的黃水都吐出來了，苦不堪言。吐完了，感覺好多了。

　　此行的目的地，是珍溪小學下屬的一所初級小學一一牌樓坡小學，下車後需要步行的路程，大概是二十多裡地，由於妹妹走的慢，我們估計要三個多小時才能到達。

　　在第12章中我對牌樓坡小學做過介紹，這是一所初小，只有一到三年級複式班，就我母親一位教師。我母親是這學期剛剛從珍溪完小調到這所初小的。

　　三年前我讀四年級的時候，在縣教育局領導的關心下，父母親結束了近十年的兩地分居生活，被同時調往珍溪完小工作。父親擔任校長，他性格溫和，與人為善，和同事們的關系是融洽的;母親性格直爽，大大咧咧，熱心大度，雖然脾氣急躁，有時候會得罪人，但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會與別人產生實質性的矛盾，往往能夠交到真心朋友。Cultural 運動開始以後，我父親作為當權派，自然就靠邊站了，學校領導工作由造反派接管，我父親就只能做些如打掃衛生之類的雜活，遇到學校開批鬥會，或者是公社開批鬥會，我父親都要掛著牌子，站在台上挨鬥或陪鬥。在這場運動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同事與同事之間的關系，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複雜的變化。教我語文的王老師和教數學的曹老師，原來和我父母親都相處得很好。在教師隊伍中，大部分人家庭出身都不好，他們兩人都是地主成分，為了在運動中表現自己，以彌補家庭出身不好的缺陷，他們會挖空心思地羅列和編造我父親的罪狀，寫大字報和批判稿進行揭發。我父親自己尚能忍受，但對我母親精神上的衝擊很大，她在心理上接受不了這樣人心險惡的事實。還有一件事，對她打擊也很大。曾經送過我回老家的凌老師，是除我母親之外，唯一一位也是出生於貧農家庭的老師，為人憨厚老實，和我母親的率直性情十分合拍，凌老師和我父母親無論是在工作關系上還是私人感情方面都相處得非常融洽。但是就在前幾個月，我母親和凌老師一起去縣城辦事的時候，在街上走了很久，又累又渴，正好路過我母親當時在縣城讀書時的一個老鄰居的門口。這位老鄰居是個老太太，在我外祖父開雜貨店的時候，是店裡的老主顧。於是我母親就帶凌老師去這位老太太家坐一會兒，喝口水。誰知這位老太太因為有歷史問題正要向街道上交代，就把自己寫的檢討書遞給我母親，讓我母親看看是否可以。這個老太太自己不知道，她這一個舉動會給我母親帶來麻煩。在當時，跟歷史有問題的人必須劃清界限，不能有任何來往。出了老太太家之後，我母親一再對凌老師說抱歉，說自己並不知道這位老太太有歷史問題。凌老師也寬慰我母親說:“沒關系，我們就當沒來過！“但是凌老師並沒有遵守自己的承諾，回到學校還是將這件事向造反派匯報了。作為懲罰，造反派就將母親調到了牌樓坡小學。

　　這場運動，在很多方面扼殺了人性中善的一面，同時鼓勵並誘發出了惡的一面。如同我國歷史上的秦朝和希特勒時代的德意志，告密盛行。我母親從小就是在愛的甜水中長大的，她從內心深處難以接受朋友的背叛和告密，她這顆率真的玻璃心在這樣殘酷的現實面前不能不破碎。這些事件作為誘因導致母親抑鬱狀態不斷加深，到後來診斷為神經官能症，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