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郊醫院。

　　知了像是擔憂擾人清夢，聲音漸漸弱了。一絲清風揚起，吹開窗簾，只見一張病床上躺著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飲酒的習慣叫他的肚子微微隆起。他的膚色很白，是那種常年不曬太陽的白，眼窩處有很深的黑眼圈。

　　此刻，他的手臂上插著輸液管，似乎剛剛度過一場劫難。

　　“醫生，我先生他不要緊吧?”

　　病床邊上站著一個身材乾瘦的婦人，一張臉很長，皮膚白得滲人。她的眼瞼也很狹長，像是狐狸的眼睛，卻是死氣沉沉的。加上身著一件黑色袍子，將自己像是苦修女一般包裹住，遠遠看著更像是一個怨靈。

　　或許是忙碌了一天，她臉色倦怠，眼眶微紅，連說話聲都帶著沙啞。

　　“您不用擔心，幸虧搶救及時，馮先生目前已經渡過危險期了。”回答她的是一個年輕尚輕的小醫生，他早就聽說馮鐫深入淺出，不近女色。第一次見到馮鐫夫人，他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敢娶像黃阿珍這樣的女人，馮鐫肯定不會是個普通角色。

　　小夥子意識到自己的心理活動快表現到臉上了，趕緊咳嗽一聲，“對了，他有吃過敏藥嗎?”

　　婦人回答，“他一向是按點吃藥的，只是他很忙，經常要沾煙酒。”

　　醫生點頭，“我們又給他做了進一步檢查，發現馮先生可能患有花粉性過敏症，最近他有沒有接觸過花粉或是香料?”

　　“這兩天有記者登門拜訪，送花的倒是不少。”婦人說，“難道是那些鮮花造的?”她忽然想起放在客廳裡的百合花，上面有點點紅墨，像是少女唇上的一點紅，不禁臉上一熱。

　　“不排除這種可能，這次還算幸運，要是過敏嚴重可能會導致休克。”醫生低頭看報告，倒沒注意到婦人神色有異樣，“還有，馮先生最近精神狀態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啊。”

　　“謝謝醫生關心。”婦人微笑，作揖感謝。

　　年輕醫生又咂咂嘴，雖然馮鐫夫人並不漂亮，但儀表姿態得體大方，叫人十分受用。

　　“馮先生真是好福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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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鐫躺在病床上。

　　他雖然意識模糊，夫人和醫生之間的對話他倒也聽得清楚。見醫生離開病房，他哼哼一聲，左手一拍床單，大叫道:“我身體硬朗著呢！”說著就要坐起來。

　　“你終於醒了。”婦人臉色蒼白，倦怠的臉上終於擠出一絲微笑，“你早上忽然哮喘病發作，要不是搶救及時，我還以為，以為……”

　　馮鐫冷笑，“要我倒下可沒這麽容易，要是被記者看到我這模樣，還不知道要在報紙上如何大書特書！後天是競選，我說什麽都得好起來！醫生，叫醫生過來！”

　　黃阿珍苦笑，“現在都大半夜了，你又沒什麽不適，別麻煩人家值班醫生了。”

　　馮鐫愣了一下，“我剛才還看到你們在說話呢。”

　　“你糊塗了。”黃阿珍苦笑，“那都是白天的事了。難怪醫生說你精神頭不好。”

　　馮鐫不悅，“我好著呢！對了，明天讓費嵐山給我看病，叫小醫生來胡攪蠻纏什麽！”

　　沒想到這話一說出口，換來的卻是長時間的沉默。馮鐫又問了一遍，“費老弟怎麽了?”他注意到夫人神色古怪，心裡更是不安，“但說無妨。”

　　“他死了。”

　　馮鐫愕然，“死了?”半晌才問，“邵東呢?”

　　“賭坊那邊我派人去問了，

說他有事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馮鐫心下一沉，覺得越發不妙。

　　夫人年輕時嫁給馮鐫，大風大浪見識過不少，從沒見過丈夫這樣愁苦，“鐫，你擔心什麽?”

　　馮鐫苦笑，“看來是有事要發生了，夫人，你也要小心些。”

　　聽到這話，婦人忍不住顫抖，“你胡說什麽！費嵐山家裡那小子整日遊手好閑，只知道在風月場裡稱霸王，盡得罪些不三不四的人，和你有什麽乾系?”

　　她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於是放低聲音柔聲道:“唉，醫生說你精神差，該好好休息才是。”

　　馮鐫沉默片刻，忽然抬頭看看夫人，“阿珍，你今天的胭脂好香啊。”

　　夫人皺眉，嬌嗔道:“你剛才還病怏怏的，這會兒又嘴甜！”

　　“夫人，你真是難得一笑。”馮鐫看她滿臉倦容，心裡不舍，“夫人，你也困了，待會兒回去休息吧。”

　　夫人歎了口氣，點點頭，又囑咐一遍，這才離開。

　　……

　　……

　　風動、蟲鳴，一如黃阿珍暗潮洶湧的內心。 她走出醫院的時候腳下迅速，像是有惡犬在背後追趕。又抬頭望著遠處的教堂，心如亂麻。

　　每個禮拜天，她總是一個人穿著素衣去那裡。為的就是去懺悔室找嬤嬤說話。

　　“嬤嬤，我要懺悔。”

　　“您要懺悔什麽?”

　　“我背叛了丈夫，愛上了別人。”

　　“你為什麽要背叛他?”

　　“我恨。”黃阿珍想起新婚當晚，馮鐫就坐在床邊一聲不吭，倒頭就睡，根本沒有正眼瞧她一眼，那時候起她便知道馮鐫並不愛她。

　　“那你後悔麽?”

　　黃阿珍停下腳步，忽然哭泣起來，抬起頭，胭脂化成點點濃墨。

　　搖曳的路燈照在她身上，忽明忽暗，一如她糾結矛盾的內心。她羞愧，身為妻子，背叛丈夫是不被允許的。可她舍不得情人，是他解開自己的心結，讓她初嘗到愛的甜果，她甘心沉醉在偷情的歡愉裡。

　　“阿珍，你把這百合花放在臥室裡，能安神。”當黃阿珍一覺醒來，邊上是情人送給她的百合花，好漂亮的紋路，像是少女臉上的紅暈。

　　她像是初為人妻一般梳洗打扮，塗上胭脂，抱著百合坐上黃包車。回到家，馮鐫是雷打不動的躺在床上，連衣服都沒脫，睡得沉沉的，滿嘴酒氣。

　　黃阿珍神情漠然，把百合插進花瓶，放在臥室裡，幻想自己同情人共處一室。

　　“你後悔嗎?”嬤嬤的話又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黃阿珍苦笑，愛意滋生，罪惡便不可消弭，我願在苦海中沉淪。

　　“我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