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冬天。

　　弄堂裡的孩子難得見到雪，都紛紛舉出小手想要接住雪片。然而，雪花落在手心上隨即就被體溫弄化了。個子最小的女孩把雪水湊到嘴邊舔舔，身體感覺酥酥麻麻的，像是吃到刨冰一般歡喜。

　　“吱呀，吱呀。”

　　弄堂的盡頭傳來紡紗的聲音。一個老婦人坐在窗邊瞧著外面活潑的氣氛，滿是魚尾紋的眼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站起身來，順手從床頭櫃的鐵罐頭裡拿出幾顆糖果。打開門，朝幾個孩子招招手，“來，孩子，拿兩顆糖去吧。”

　　幾個孩子見狀紛紛眼饞，蹦跳著跑過來，嘴裡嚷道:“謝謝阿婆！”撥開糖衣就往嘴裡送，一個個笑得跟花似的。

　　這時候，不知從哪裡跑來一個年輕女人，一下就把剩下的糖果拍在地上。順手抱起個頭最小的女孩教訓道:“誰叫你到這裡玩的，要是被壞人抓走了怎麽辦?”

　　她眼神向老婦人掃去，滿是緊張和不屑，又教訓其他幾個孩子，“妹妹貪玩也就罷了，你們幾個也不曉事，大冷天也不怕凍著，還不快回家去！”

　　幾個孩子被她一頓訓斥，不情願的散開了。

　　“我只是給這幾個孩子糖吃罷了。你嚇唬他們做什麽?”老婦人忍不住了。

　　年輕女人沒有理睬老婦人，只是低頭數落最小的女孩，“小孩子家清清白白的，怎麽能吃髒錢買的糖果。回家媽給你買去！”

　　說罷，她朝老婦人瞪了一眼，轉身快步離開，嫌棄的模樣像是沾到了不乾淨的東西。

　　老婦人頗為尷尬，她苦笑一下，又拖著身子坐到紡織機前，費力地踩著踏板。

　　“哆哆。”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

　　看身影是個年輕女人。

　　老婦人以為是剛才那人又要來理論，正要拒絕。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傳來，脆生生問道:“請問您是吳太太嗎?”

　　老婦人受寵若驚，“你可折煞我了，我們家老吳只是個紗廠工人，我一個小老太婆，哪能被叫做太太?”

　　走進來的年輕女人穿著相當趕潮，一身修身旗袍外面是一件皮草，下半身是一雙玻璃絲襪。一頭烏黑長發上沾著白霜，好看的鼻尖被凍得紅紅的。

　　老婦人看著不舍，趕緊迎她進來。

　　那人把水果放在一張八仙桌上，“你好，我叫林溪，是個自由記者。想來了解一下十二年前你朋友阿淑的一樁案子。”

　　笑容霎時凝固在臉上，老婦人坐下又站起來，顯得局促不安，“你，你是來查案的?”

　　“準確點說，我是來尋求真相的。”林溪一臉找到源頭的欣喜，連忙湊過去和老婦人親近，“能跟我說說阿淑的事情嗎?”

　　老婦人起身泡茶，至始至終都沒有說話。混濁的眼神似乎在懷疑和信任中搖擺不定。終於，她怯生生問道:“你會把真相公布於眾?”

　　林溪點頭，“當然。”

　　老婦人忽然熱淚盈眶，“真的?”

　　她反覆斟酌著這句話，像是遇到久別重逢的故人，良久才平複下來，“好，好，我告訴你。”

　　她抹去眼淚，望著窗外難得一見的雪景，緩緩說來:“阿淑她是個苦命人，因為家鄉鬧旱災，孤身一人來到上海，孤苦無依，實在活不下去了才托我入了這行。”

　　回憶起往事點滴，老婦人忍不住抹淚，“唉，我們這種下等煙花女子本來就命苦，身世如浮萍，一日三餐不能保證不說，遇到古怪點的客人還會被打罵，

再苦都得擔著……”　　老婦人把銅壺放在爐子上溫熱，“也就是那個時候，阿淑遇到一個男人，聽說為人不錯，也不嫌棄阿淑的身份，總是對她噓寒問暖十分體貼。很快，阿淑懷了那人的孩子，想著從良。我心裡當然高興，想著阿淑要能遇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安穩一生。”老婦人落淚，竟是止不住了，喝口茶水才緩和下來。

　　林溪迫切想知道真相，“阿淑又怎麽會遭遇不測?”

　　“阿淑原本跟著那人搬走了，誰知有一天她忽然跑回來找我……”老婦人想起阿淑當日的模樣，蓬頭垢面，哭得泣不成聲，像是個被嚇壞的孩子。

　　“她告訴我，她恐怕所嫁非人，說那男人總是半夜出去，行蹤詭異。”

　　老婦人歎氣，“一開始我隻道他們是婚姻中出現矛盾，勸勸就會好的。誰知阿淑神情激動，說她男人就是當年的割喉案殺手。”

　　“割喉案殺手?”

　　“就是那個臭名昭著、以虐殺妓女為樂的瘋子。”老婦人回憶起來仍舊是心有余悸，“我本以為是阿淑氣糊塗了，沒想到不過三日，我就聽到她遇害的噩耗。如今再想起她生前述說的種種，我才後悔當初沒有相信阿淑的話。”

　　“那你知道阿淑的男人找什麽模樣，去了哪裡?”林溪追問。

　　老婦人搖頭， “不知道，阿淑嫁給他後，我們不要說吃過一杯水酒，就是面也不曾見過。阿淑推說她男人不願意過來。當時我也沒過問。”

　　“那你如何知道那男人對阿淑體貼入微……”林溪忽然明白過來，這話恐怕都是阿淑說的。

　　老婦人忽然想起什麽，從櫃子上拿出一個木盒子，拿出一張黑白照片。

　　林溪接過來看，只有一張模糊的側影。

　　“這是阿淑唯一留給我的照片，說是她的男人。”

　　林溪奇怪，“你當初可有去報案?”

　　“唉，那時候世道比現在更亂，就算有人管也沒那空去抓，隻叫人草草埋了阿淑後就沒了下文。”

　　老婦人話裡滿是悲涼，“後來，我年紀大了，也尋到了人家從良。可是阿淑的事情我卻一直割舍不下，就想著有一天能有人相信我的話，把真相寫下來公布於眾，這樣阿淑也能泉下有知了。”

　　林溪拍拍婦人的手背，“您的心情我理解，可惜你說的這些只是推測，沒有證據支持。我擔心就算真相公布於眾也很難有人信服。”

　　林溪眉頭緊蹙，“你可知道阿淑還有什麽舊故?對了，你不是說阿淑未婚先生子，她的孩子在哪裡?”

　　“他們確實有一個女兒。阿淑去世後，那孩子就被安排進了當地一家孤兒院。後來孤兒院被拆，聽說又輾轉到了楓葉鎮。”

　　“楓葉鎮?”林溪顯得萬分激動，“這倒是條線索。”

　　老婦人忽然想起什麽，“對了，阿淑從良後就改了一個名字，如今叫作小芬，陳小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