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爺年輕的時候,就不是什麽好鳥。便恐嚇這倆生伢子說,你們雖是在自家地裡搗鼓出來的龜甲,可有誰親眼看著了?說白了,沒人作證,你們說破嘴也沒人信,翻著這玩意兒可是要掉腦袋的。
再說,你倆生伢子四處托人掌眼,不說行裡沒人敢收,搞不好被人家暗地裡舉報了,伢兒啊,那可是要進大牢的。
尤其80年代那幾年,全國嚴打的風頭很緊,動不動就有囂張分子要被殺頭。墨鏡兒借此軟硬兼施,便一時唬住了這看似老實的兄弟倆,可他還是有點不放心,於是他又搓著手翻看起了這片龜甲。
蜀地自古便有龜甲佔卜的文化,早在殷商時期,帝王的卜官就根據龜甲的裂紋來卜卦,這都是有史料記載的。
更何況如今還現存先秦古蜀道的遺址,蜀道自南起成都,過廣漢、梓潼,經廣漢而出川地,又穿越秦嶺,出斜谷,直通八百裡秦川。而先秦時期就是指秦朝之前的歷史時代,自然包括了殷商。
無論是從出土時代,還是地域文化來看,在廣漢這片土地上出現了先秦時期的龜甲,都是相對合情合理的。
墨鏡兒又細細把玩著,這龜甲材質雖然很尋常,不知道算是什麽品種,但上面的花紋卻深深地吸引著他的注意,因為那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印記。
鏡爺此時忽然歎了一口氣,似乎有些說不出的感傷。
他回憶說,在斑駁的龜甲紋路中雕刻著精細的花紋,那是個螺旋式的太陽紋,而四周繞著一圈鏤空般的飛鳥,僅僅是這麽一個圖案,就已經讓墨鏡兒忘乎所以了,因為據他判斷,這很可能是古蜀文明某個部族的圖騰象征。
由於鋪子裡掌眼的老掌櫃並沒有在,墨鏡兒連忙翻開鋪子裡的藏書,終於在一本仿造的帛書拓片中,恰好翻著了這麽一個圖案,說這是古蜀濮族人的太陽神鳥,象征著氏族天人合一。
而在龜甲上刻上氏族的圖騰,似乎是想要佔卜這個部族未來的命運,可顯然歷史的車輪永不停歇,最終苟延殘喘的古蜀諸國還是被大秦的鐵蹄給滅了。
眼下從拓本中尋到了圖案的出處,無疑讓當時的墨鏡兒更加衝昏了頭腦,要知道明清的物件兒好淘,可這四千多年前的古蜀遺物,他可是連見都沒見過,更別想收著這麽一件了,這東西可當真是有市無價啊。
墨鏡兒縱然有些疑慮,怎麽剛來廣漢天上就往下掉明器呢?還讓他給撿個著,不過看這倆穿軍大衣的生伢子老實巴交,仍是哆哆嗦嗦地瞧著他,像是生怕他卷起龜甲跑了似的,實在不像是會下套兒的人。
他頭腦一熱,就一咬牙給了兄弟倆500塊錢,這在當時已經算是天價了,那時候莊稼人一年的收成也不過300塊錢,500塊錢都夠買兩輛拉風的永久型自行車了,但對於這不知年代的龜甲而言,仍是遠遠不夠。
隔天,墨鏡兒便找一同來的兄弟給掌眼瞧瞧,本想不露聲色地顯擺一番,以雪半個月來只收著破爛銅幣的恥辱,之前可讓那幾廝給嘲笑壞了,我鏡爺也是好面子的。
可讓他絲毫沒料到的是,這幾個行家裡手一頓折騰,最終得了個相同的判斷。他收的這枚龜甲竟然是不久前做舊的,說白了,就是個做舊的贗品,在行裡叱詫風雲的墨鏡兒,竟然讓兩個生伢犢子給做套兒了。
鏡爺一時間接受不了這個現實,還臉紅脖子粗地反駁了幾句,說這龜甲上的圖案可是從帛書拓本上尋來的,
你們是不是見識短了些?說罷,就去拿來了那個拓片,給眾人比對了一番。 其中,鋪子的掌櫃是個熟行家,他自然知道這太陽鳥的圖案是古蜀國的象征,他本來就是老蜀人,又混跡古玩行當幾十年,怎麽不曉得太陽鳥呢?
可問題並不是出在這些精細的紋路上面,而是這龜甲有問題。
掌櫃的說,蜀地自古是有用龜甲佔卜的習俗,但墨鏡兒所知的太有限了,一時求財心切,以至於讓生伢犢子給懵了。
古人向來駑信天圓地方的學說,而烏龜的背甲隆起來像天,但是腹甲平坦,就好像神洲大地。而其壽命又比人類更長,有甚者活了千年的歲月,被古時的帝王認為是天地間的靈物,龜殼也因此被用來預知部落氏族的存亡興衰。
早在殷商時期,帝王的卜官就用碳火來燒烤龜甲,然後根據龜殼的裂紋來卜卦。佔卜的時候,要先在龜甲上刻下要佔卜的諸事,然後把龜甲放在火器上燒,等到龜殼燒裂了以後再取出。
如果說龜甲上的裂痕沒有經過那些文字,那說明是吉兆;如果裂痕在某些文字上停止了,說明此事有待商議;但如果有裂痕穿過了那些文字,便說明這是大大的凶兆,此事不宜。
在《周易》上曾有記載,“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亶亶者,莫大乎蓍龜”。由此可見,龜甲佔卜之事自古以來切實有之,並非只是當地民間傳聞而已。
可眼下這龜甲,龜殼上既沒有商周乃至先秦的文字,僅僅被雕刻上了神秘的圖案,顯然也是找手藝人後雕的,況且翻過龜甲的背面,絲毫沒有被燒灼過的痕跡,只是被漚的有些腐爛罷了。
最為離譜的是,掌櫃的笑了笑,他覺著這龜殼的紋路和棱角有些頗為眼熟,很像他家裡養的那隻巴西紅耳龜。
後來經花鳥市場的養殖戶鑒定,這龜甲雖然被做舊了,但依舊可以被辨認出來,屬實是巴西紅耳龜的龜殼,要說巴西龜的背甲是扁平的,每塊盾片上有圓環狀的綠紋,而後緣呈鋸齒狀。
而我國最為常見的應該是中華草龜,草龜的背甲則是稍稍隆起的,有三條縱棱可見,而脊棱尤為明顯。那千年龜甲就算是蜀地的變異品種,也不該和那北美密西西比河的紅耳龜一模一樣。
經大家這麽一折騰,鏡爺瞬時啞口無言,實在不成想在廣漢地界兒,竟然陰溝裡翻船了。他這事還被傳得很快,一時成為了當地古玩行裡的酒後笑談。
墨鏡兒回憶到此處,嘴角有些不自然地抽了抽,他最心疼的並不是那500塊錢,而是自己的名聲。
要說這行靠什麽吃飯,除了掌眼的手藝,還有靠譜的名聲,如今他兩樣全失,先是掌眼被打,後是騙財失德,一心便想尋著這倆生伢犢子教訓一番。
說到這裡,我終於知道,為什麽鏡爺剛才講之前歎了一口氣,原來老爺子當年還有這麽一段黑歷史啊。我不禁覺著心裡痛快了很多,又斜眼瞥了墨鏡兒一眼。
我看他臉不紅心不跳,嘴角中還隱藏了一絲說不出的笑意,我心說難道後面還有什麽故事?
鏡爺清了清嗓子,現今是沒有茶水,不然看這架勢,他是要呡上一口,像說書先生般細細道來。老二連忙討好地拿了瓶水,我一看,還他娘的是我那瓶。
墨鏡兒順勢小呡了一口,卻一臉的得意,又接著說了下去。
當年好面子的他一心想著報仇,這種心態已經近乎瘋狂了,於是便在廣漢附近的各大古玩城閑逛,心說這倆生伢子既然能騙得了他,顯然是套路熟,肯定還會在川地的古玩城裡找外地人下手。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墨鏡兒在廣漢以西,綿陽市的鐵牛廣場見著了兄弟倆的身影,依舊是裹緊的破舊軍大衣,懷裡揣著龜甲王八殼,憨憨的眼神卻賊裡透光,似乎是在尋找生人下手。
墨鏡兒當時破罵了一聲我操,兄弟倆眼前這德行,怎麽這麽眼熟呢?跟自己當年找生伢子時的神態一模一樣,顯然是同行啊,我怎麽當初就沒他娘的瞧出來呢?
雖然他心裡都已經快氣炸了,但關鍵時刻他還是忍住了,因為墨鏡兒的心裡還有另外一番打量。
他知道這龜殼肯定是做舊的,但上面的圖案卻是真的,市面上的古玩文物他見個遍,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紋路。
縱然太陽鳥是找手藝人後刻的,但兄弟倆手裡肯定有這圖紋的出處,這種古老的印記不可能是憑空想出來的,搞不好這倆伢子曾經淘過沙。
墨鏡兒在暗處靜觀其變,一直偷偷尾隨著兄弟倆。眼瞅著這倆人從綿陽走到巴中,一路走來一路騙,打一槍就換一地,最終繞過漢中,又回到了四川廣漢。
這一路跟下來,鏡爺心裡已有定數,看來這倆伢子的老巢還在廣漢啊,眼下顯然是龜甲不夠用了,要回老家淘舊貨去了。
最終,兄弟倆的足跡停留在了廣漢市的西北郊,也就是鴨子河南岸的一個村鎮裡。墨鏡兒至今還記得很清楚,那時候還叫做南興鎮。廣漢最為讓眾人知曉的,便是諸葛亮的名篇出師表,其中開篇便是,“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
其中的益州,指的便是蜀漢政權共轄的益州二十五郡,墨鏡兒眼下踩的這片地界便是漢昭烈帝劉備的廣漢郡。
據墨鏡兒當時分析,此地若是歷史悠久的名城的話,那自然少不了風水大墓,他一路尾隨著兄弟倆,尋得了兩人的住處。
另外一方面,他瞧瞧周邊是否有山有水,向老鄉打聽村子裡是否流傳過什麽傳說,這麽一打聽,還真讓他給打聽著了。
當地的老鄉很是好客,熱絡地給墨鏡兒講了這麽一個傳說。
說幾十萬年以前,川地乃是西海,某年南海觀世音帶著龍女到西天赴瑤池會,偶然路過此地,看見眼下皆是海水,竟然連塊陸地都沒有,一路上過於的單調了,便讓龍女回普陀山把香爐端來,倒點香灰做成了小島。
可沒想到的是,龍女端來香爐往西海裡一倒,卻把香爐抽翻,底底朝天,香灰全部倒在了西海裡,海一下就平了,都變成了陸地。從此,四海就只剩下三海了,而此地原來應為第四海,現今雖沒有汪洋,卻也剩下些江川河流,就漸漸被稱為了四川。
而龍女當初掉下的香爐,恰好是有三足,經歲月變遷,變成了四川平原上的三個黃土堆,而因香爐的名字叫做廣漢爐,掉落的地方就被成為了廣漢,現今此地仍有三座土包山。
墨鏡兒聽完尤為意動,便向老鄉打聽這幾座山都在哪裡, 老鄉也沒多想,以為是遊客好奇,便熱情地介紹了路線。
老鄉又說如今三座土包山並不高,很是荒涼,連些果子野味兒都沒有,平時村裡人都很少去,聽說民國以前是土司建的亂葬崗。
鏡爺聽這麽一說,更是高興,更加認定了這三座山中必有蹊蹺,而且其中一座山叫做八角山,正離兄弟倆的院子不遠。
墨鏡兒打定了注意,晚上先會會那倆騙他的生伢犢子。入夜時分,他已經藏在了屋子的窗外,透過玻璃可以依稀看見有人正在雕刻什麽東西,估摸著可能是在給龜甲刻圖。
墨鏡兒邊偷看,邊在破罵說,這倆兄弟實在可惜了,有這麽好的手藝,卻他娘的不往正路上走,偏要做套兒害人,而且坑的還是他這本分的夥計,純粹是找死啊。
說到此處,鏡爺尤為的正氣凜然,說他這是為民除害,掃除古玩界的敗類,屬實算是揚正氣,樹新風,乃我輩之楷模。
我不禁就問道,他到底是如何處置這倆難兄難弟的?
墨鏡兒沒說什麽,面無表情,只見老二嘴裡發出了“咻”的一聲,又向我比量了一下上天的姿勢,我心說你他娘的有毛病啊,你個傻逼老二怎麽是想上天啊?
老二見我沒懂什麽意思,一臉的壞笑。老大這時候卻突然說話了,他隻冷冷地說了一句,爺給他點天燈了。
這句話很是耐人尋味,我在琢磨,老大口中的“爺”是指他自己,還是指墨鏡兒呢?如果是說老大他自己的話,那也就是說幾十年前,他們便已經認識了,而且還跟著墨鏡兒去了廣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