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弘武二十四年、景治元年,二月十四日,冀京皇宮,中和殿大殿——
中和殿,位於太和殿與保和殿之間,乃冀京皇宮三大殿之一,其中和二字,摘自《禮記.中庸》,取[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道也]之意。
再者,中和殿也是大周皇帝舉行大典前休息、準備的地方,平日裡此殿並不敞開,也嚴禁閑雜人等入內,但是今日,此殿非但殿門敞開,而且來來往往太監、宮女極多,似乎人人都在忙碌之中。
而在大殿的中央,已位居大周皇帝的李壽僅穿著淡黃色的錦袍,平攤開雙手,雙目略顯呆滯地望著宮殿頂上那金字匾額。
在他身旁,有幾名宮女手拿著量繩細尺、仔細地替李壽測量著身體,而後,她們要將所量得的數據送至皇宮內的禦衣坊,替李壽這位大周新任皇帝縫製嶄新的龍袍。
事實上,龍袍的式樣要縫製兩套,一套是大周皇帝平日裡起居、早朝時所穿的龍袍,以金線編制、輔以銀絲,上繡一條單爪握著寶珠的五爪金龍,翻騰於雲霧之中,而雲霧之下,那是象征著天下的中土大陸以及十三隻大小各異的鼎,意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這是歷朝歷代皇帝的傳統,並非始於大周;
而另外一套,則是大周皇帝的本色龍袍,以黑色為底、水色為輔,上繡著一條出水的五爪黑龍,張牙舞爪、對天咆哮,畢竟大周佔的是水德。
這套黑龍皇袍,一般而言皇帝僅在大周舉行盛典時穿著。
本來,替新皇帝趕製龍袍,本該在十余日前朝中重臣胤公宣讀前天子李暨的遺詔前後便辦妥,可問題在於,那時正趕上前天子李暨駕崩,正值國喪期間,皇宮內外需要忙碌的事物太多太多,因此耽擱了下來。
而眼下,辦妥了天子國喪事物,李壽即將舉行封禪大典,正式繼位,因此,皇宮內的眾太監、宮女們來不及歇息,繼續忙碌起來。
再過兩日,也就是二月十六日,便是李壽在京師南郊舉行封禪大典、祭拜天地、並且正式登基為帝的日子,不得不說,時間太過於緊迫,畢竟兩日前,朝廷這才結束國喪的盛典,將前天子、大周崇武仁皇帝李暨的遺骨送至冀州邊界,由皇陵派來的人接手,將皇帝葬入皇陵,同行的,還有大周端德孝仁皇后,以及追嗜哀王的前太子李煒。
大周皇帝……
我李壽竟然能夠成為大周皇帝?
盡管李壽至今還未曾親身早朝,朝中事物也一並由梁丘公、胤公以及二月初趕回冀京的呂公等朝中重臣裁斷,可這絲毫不妨礙李壽對於日後親臨早朝的興奮。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有令他頗為緊張的事要面對,那就是兩日後在京師南郊的封禪大典,因為據禮部尚書阮少舟的介紹,他李壽那日需由乘坐皇輦,從正陽門始,經正陽街、朝陽街、永安街,最終從永安門出城,到冀京南郊封禪繼位,從字面上理解倒是沒什麽,可問題在於,他需當著那日數十萬圍觀百姓的面,對天宣讀祭文,那可是不容許犯絲毫疏漏的事,否則,非但大周李氏顏面喪盡,就連他這位大周新任皇帝,亦會受萬民恥笑。
腦海中幻想著那時底下黑壓壓的人群,李壽隻感覺腦門有些發脹。
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句調笑。
“喲,忙著呢,陛下?”
見來人未經通報便有資格入殿,兼之話語間並未有幾分恭敬、甚至還帶著幾分揶揄與幸災樂禍,李壽腦門青筋跳了跳,轉過頭去,正巧望見謝安正倚在大殿門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絲毫沒有朝中重臣應有的儀態。
要知道,如今的謝安可不再是大獄寺少卿,自李壽接任皇帝之位後,謝安水漲船高,在冀京風頭可謂是一時無兩,表面上是刑部尚書、兼掌大獄寺,私底下,非但是南鎮撫司六扇門的長官,還接手了皇五子李承的北鎮撫司錦衣衛,使得兩個鎮撫司合二為一,成為大獄寺名下至關重要的諜報組織,替李壽監控冀京乃至整個大周的情報。
值得一提的是,這兩個鎮撫司已被謝安麾下兩大刺客行館所進駐,南鎮撫司六扇門的司都尉由原東嶺眾[鐮蟲]漠飛擔任,而北鎮撫司錦衣衛的司都尉,則在金鈴兒的爭取下,由原金陵眾二把手丁邱接任。
不得不說,為了自己金陵危樓刺客行館的弟兄日後前程著想,金鈴兒可沒少在她枕旁那位小男人耳邊吹枕邊風。
而事實上,李壽的登基,確實給冀京的勢力分劃帶來了諸多改變,雖說這一切要在李壽正式登基後才頒布,但是私底下早已有了預案。
比如說兵部尚書向臻高老,由侍郎長孫靖接任尚書之位;丞相胤公請辭,推薦其學生、禮部尚書阮少舟繼任。衛尉寺卿荀正升任刑部侍郎,輔佐尚書謝安,並兼掌衛尉寺,等等。
而至於謝安原先的家將,似費國、蘇信、李景、馬聃、廖立、齊郝等等,皆搖身一變,成為冀州軍中都尉、甚至是都統的將官,位居三品至五品不等,而至於原先依附原太子、哀王李煒的冀州軍將領,皆以逼宮篡位的罪名,遭到貶職、降職。
畢竟,冀州兵是除冀京四鎮之外,駐扎在京師最近的精銳軍隊,數量有多達八萬,想來,無論是李壽、謝安亦或是長孫湘雨,都不會放任這支軍隊的控制權不顧。
反正謝安已有了金鈴兒這位能夠十二個時辰貼身保護他的愛妾,再讓費國、蘇信等作戰經驗豐富的將才屈居謝府家將,這實在是有些屈才。
當然了,也不是說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順利,比如說,皇八子[賢王]李賢……
這位八賢王,在前天子李暨駕崩後的第三日便已蘇醒,再得知其父皇已將皇位傳給李壽後,本來並無多少異樣,可當他聽說李壽有意將要皇三子李慎、皇六子李孝、皇七子李彥三位兄弟外封為王時,又急又怒,竟拖著尚未痊愈的身體,到皇宮與李壽爭論了一番。
不難猜測,以李賢的才智,豈會猜不到三皇子李慎心中所打的算盤?他之所以急急忙忙到皇宮覲見,主張將三皇子李慎等人扣押在冀京,亦是出於替大周著想,替李壽著想,遺憾的是,三皇子李慎搶在他昏迷不醒之前,便以此事懇求了李壽,用兄弟之情擠兌著李壽沒有辦法,隻好同意了李慎的請求。
正所謂一諾千金,李壽既然答應了李慎,又如何好事後反悔?也正因為這樣,李壽與李賢兄弟二人鬧地很不愉快。
值得一提的是,李賢也曾為此事見過謝安的二夫人長孫湘雨,想請她出面調解此事,畢竟在他看來,以長孫湘雨的才智,如何會預料不到將李慎等三人外封為王的後患?
遺憾的是,長孫湘雨正忙著與梁丘舞爭奪謝家長婦之位,不得不說,前天子李暨不愧是當了三十余年皇帝的人物,盡管長孫湘雨很是清楚李暨封她為一品夫人的原因,卻也不得不乖乖就范,畢竟,長婦的位置對於長孫湘雨而言,亦是一種莫大的誘惑,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日後自己的孩子。
而事實上,也正因為如此,謝安這幾日的日子並不好過,每日夾在梁丘舞與長孫湘雨這兩個女人之間,卻也不好偏袒其中任何一位,隻好裝作什麽都不知知情的樣子,好在其余兩位紅顏知己,伊伊與金鈴兒並未干涉其中,要不然,謝安的日子恐怕更不好過。
太和殿外日冕上的時刻漸漸改變,像個木頭人一樣被眾宮女們擺扯的李壽,隻感覺雙條手臂酸麻地厲害,就連額頭也滲出了些許汗珠,盡管從旁有兩位宮女用兩把巨大的扇子替他扇著風,但卻絲毫不管用。
趁著轉身的工夫瞥了一眼謝安的方向,李壽氣個半死,他這邊在眾宮女的擺扯下滿頭大漢,可謝安呢,卻蹲在殿內一根木柱旁,左手托著一個果脯盤子,右手抓起一把把果脯放入嘴裡,一臉幸災樂禍地望著他,時而露出令李壽火冒三丈的笑容。
好容易熬好眾宮女量好身體尺寸,李壽大步走向謝安,一把操起謝安手中的盤子,卻傻眼的發現,盤子中早已空無一物。
“味道還不錯,就是少了點……”咂摸了一下嘴,謝安沒心沒肺地說道,仿佛絲毫瞧不見李壽滿頭的熱汗。
好在李壽早就了解謝安的性子,倒也不至於被他給氣死,在吩咐殿內宮女奉上兩盞熱茶後,李壽小聲說道,“喂,謝安,後日就是封禪大典了……”
捧著茶盞吹了口氣,謝安漫不經心地說道,“然後呢?”
“然後?還有什麽然後?!——喂,別喝了,替我想想辦法!”李壽沒好氣地說道。
抬頭古怪地望了一眼李壽,謝安詫異說道,“你……緊張?”
“不,怎麽可能……”微笑著說了半截,李壽面色猛變,沒好氣說道,“廢話!——當然是緊張了,你以為呢?”
“哇哦,當了皇帝,果然是不同凡響啊,說話都衝很多啊……”用手護著茶盞,免得李壽嘴裡的唾沫星子濺到茶裡,謝安偷偷瞥了一眼李壽,見李壽整張臉都黑了下來,似乎大有抓狂的意思,便也不再玩笑,免得眼前這位新任的大周皇帝惱羞成怒,當著眾宮女的面與他在太和殿撕扒起來,這傳出去,還不得叫人笑死?
“有多緊張?”謝安慢條斯理問道。
“這個……”李壽聞言皺了皺眉,思忖一番後,問道,“說不好,總之相當緊張就是了……喂,謝安,你印象中,什麽事叫你最緊張?”
“我啊?”謝安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肯定般說道,“估計就是摟著舞兒睡覺的時候吧……”
李壽聞言頓時傻眼,盡管他此刻對後日的登基大典頗為緊張,卻也有些好奇謝安說這番話的原因,他好奇問道,“出事了?”
“唔,出大事了……”望了一眼左右,謝安壓低聲音說道,“拜先帝所賜,封了湘雨一個一品夫人,這兩日舞兒脾氣暴躁地很,弄得我是戰戰兢兢,摟著她入睡亦不敢過多言語,慘得很啊!”
“哦……”李壽同情般望著謝安,忽而心下一愣。
不對啊,現在說的可不是這件事啊!
想到這裡,李壽抬手說道,“除此之外呢?”
只見謝安摸了摸光潔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說道,“那就是抱著湘雨睡覺的時候吧……你不知,這個女人這些日子乖巧地實在是令人不安,要說她沒有在算計什麽,打死我也不信,眼下我家裡的處境就是,舞兒每日板著臉,湘雨呢,就反其道而行之,笑臉相迎,小鳥依人,結果就是舞兒脾氣更加暴躁……”
“……”李壽聞言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是不是想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謝安歎息一聲,似乎想博得李壽的同情。
而事實上,李壽此刻心中大罵不已。
“沒有梁丘將軍,也沒有長孫小姐,好麽?”胡亂揮了揮手,李壽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還有什麽讓你更加緊張的事?”
“更加緊張啊……”謝安聞言皺了皺眉,一臉凝重地思忖了片刻,繼而沉聲說道,“那就是抱著鈴兒姐睡覺的時候了……”
“……”李壽的面色徹底地僵住了,疲倦地捏了捏鼻梁,有氣無力說道,“她總不至於也介入到你兩位夫人爭奪長婦的爭鬥當中吧?”
“對,鈴兒姐是沒有介入,可問題是,她是刺客出身,摟著她睡覺,我總感覺沒缺乏安全感……”說到這裡,謝安抬起頭,神秘兮兮地說道,“前幾日,我與她做了一個遊戲,我真後悔跟她做了這麽一個遊戲!——她讓我先搜她身上藏著的刀具,我搜了,將她脫光光,前前後後、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搜出六把刀具……你猜怎麽著?她又給我拿出三把來……嚇死我了!——有一把還緊貼在右腿根部內側,這要是我不慎割到那個……那個要害部位……”說到這裡,謝安一臉的驚恐不安。
“這就是你最緊張不安的?”李壽面無表情問道。
“對呀,”謝安點了點頭,繼而笑著說道,“聽了是否好受一些了?”
“咦?還真是呢,聽你這一番話,我還真是不緊張……你覺得有可能麽?!”李壽這位新任大周皇帝顯然快氣炸了。
見此,謝安攤了攤雙手,沒心沒肺說道,“那我也沒辦法了……”
“你這家夥……”李壽惡狠狠地瞪著謝安,咬牙切齒,忽然,他好似瞧見了什麽,臉上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順著李壽的視線望去,此時殿外又走入一隊宮女,其中為首一人瞧見謝安,欣喜說道,“原來謝大人在這啊,謝大人,請容奴婢等人替大人測量一下……”
謝安聞言一愣,詫異問道,“給我測量?為何?”
“謝大人還不知麽?”疑惑地望了一眼李壽,那宮女輕聲說道,“兩日後陛下在京師南郊的封禪大典,謝大人可不能穿著這身前往呀……”
謝安當然知道參與兩日後封禪大典的官員,需穿著黑色的祭祀衣袍,可問題是,他只是在場外圍觀,這需要換什麽衣服?
或許是猜到了謝安心中所想,那名宮女輕笑著說道,“謝大人不是忘卻了吧?——謝大人可是兩日後南郊封禪大典的司儀呀!”
“司儀?——司儀不是老爺子……不,司儀不是梁丘公與胤公麽?”謝安當然知道司儀是什麽,那是主持祭祀、盛典的首要官員,一般由禮部或者皇帝身邊的重臣擔任,比如說,前些日子國喪期間,擔任司儀的便是梁丘公與胤公,因為這二老乃前天子李暨莫逆近臣。
見謝安露出不解之色,那宮女輕聲解釋道,“謝大人誤會了,東國公與丞相大人,乃先前國喪期間司儀,而兩日後南郊封禪大典,乃新皇陛下登基的盛典,按照大周禮儀,東國公與長孫丞相不便擔任司儀,而是由謝大人擔任……這可是陛下欽點的呢!”說到最後一句,那名宮女眼中不禁流露出幾許憧憬之色。
“陛……下?”謝安下意識地將頭轉向李壽,卻見李壽用右手遮著臉,搖頭望著大殿頂部,一副[我什麽都不知]的神色。
見他這般做作之態,謝安哪裡還會不明白,分明是李壽這家夥對於兩日後的封禪心中不安,有意拉他下水,叫人墊背罷了,說得難聽點,要丟臉兩人一起。
“你……這……家……夥……”咬牙切齒般,謝安嘴裡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畢竟擺著眾宮女在旁,他也不好說得太清楚,以免被禦史台抓到小辮子,要知道,眼下八皇子李賢可還在氣頭上。
或許是注意到了謝安的神色, 李壽咳嗽一聲,第一次擺起了帝王的架子,壓低聲音,用僅有謝安聽得到的聲音說道,“朕可是天子……”
算你狠!
咬了咬牙,謝安無可奈何地被一乾宮女拉到殿內,用量繩軟尺測量身體,時而憤憤地望向李壽。
見謝安像自己方才一樣正遭著罪,李壽臉上亦露出幾分幸災樂禍的笑容,在此之余,他心中亦有些莫名的感慨。
就在一年零一個月前,他李壽還是被世人所看輕的安樂王,而謝安,則是他府上半仆半友的書童,誰能想到,一年之後,他已成為大周皇帝,而他的好友謝安,亦成為朝中重臣,高居刑部尚書。
這讓李壽心中有種莫名的觸動,忍不住想要抒發些什麽。
“來人,再取一盤果脯來!”
話音剛落,與宮女的應聲一道而來的,還有謝安那咬牙切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