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弘武二十三年三月二十日,謝安迎來了自己最後一輪的會試考核,策問。 在看到那些考卷的第一眼,謝安略微有些傻眼,因為這次的考卷,足足有七八張,就算前兩場的考卷合到一起,恐怕也沒有今日的多。
簡單地說,今日的考卷,總共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陳略》,顧名思義,就是讓考生向朝廷陳述好的建議、好的治國策略。
根據題目上所描述的要求,學生可以就吏治、民治、軍治、水治等各種領域范圍內的國內現象,寫一篇講述利弊的論述文,文中要求有建設性的提議,想來,朝廷也是打算借此考驗應考學子的治國之策。
這是必選題。
至於第二個部分,則較為繁雜許多,大致分為五份不同領域的應用試題,分別是《案斷》、《營建》、《民生》、《度支》、《樂府》,每份考卷中都有三個案例,一同是十五道,與昨日的五經文一樣,只要求考生對這五份中的一到兩份考題做解答。
其中,《案斷》指的就是斷案,從試題上所書寫的案例中找出種種資料、證據,推斷出犯人,並將其按律治罪,借此測驗考生對於斷案方面的才能,是作為各地方縣令的最基本的要求。
其中優秀的,甚至能夠被破格推薦到刑部任職,畢竟刑部是專門管理這方面的朝廷機構。
《營建》指的是建造大規模的土木工程,就好比說試題上寫道,天子下令要修個圓子,考生需要按著試題上所描述的種種條件,大致算出這個園子需要多少日期完工,需要多少徭役、民夫,需要花費多少銀子,等等等等。
在這份考卷上出眾的考生,便有機會到朝廷工部任職。
《民生》,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考題,它包含著各地方城縣縣令會遇到的種種難題,如何控制民心,如何疏導百姓心中的不滿,甚至於,當發生天災時,作為當地的父母官,又該如何做。
這份考卷,較真起來其實並沒有所謂真正的答案,就好比某位縣令在大旱時私自打開縣城的糧倉,將其中的米糧發放給饑餓的百姓,並收留從他鄉逃難的百姓等等,從道德上品性上來說,這位縣令無疑愛民如子的好官,但從朝廷的律法上說,在沒有經過朝廷批準的情況下,私自開倉放糧,這也是一種瀆職的行為。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就看批閱考卷的考官是屬於哪一類的人了,但是不管怎麽說,這份試卷,也是成為各地方縣令候補的考生所必須要填寫的試題。
《度支》,這是屬於戶部的一塊,簡單地說,就是物品的買賣,盈利的多少,考驗學子在行商、理財這方面的才能,畢竟朝廷名下也有那所謂的官商。
而相比以上這些,最後的《樂府》則要相對簡單地多,只是考驗學子在音律方面的才能,通過考試後,還要到太常寺屬下的教坊再進行一次測試,優秀的,便能到朝廷內的樂坊任職宮廷樂師,屬於禮部司下的。
有些像是職業考核,除兵部外,其余朝廷六部,大多都會在參加會試的眾考生中尋找合適的人才補充到其司屬下的各個行政機構,就好比說,在《案斷》這份考卷上出眾的,有機會被刑部看中,叫其在刑部司屬下的執行機構任職,可能是衛尉署,可能是大獄寺,當然了,也有可能直接提升為地方縣令。
其他亦是如此。
謝安並不知道,這策問的後半部分,幾乎等同於後世的職業資格考試,眼下的他,
正因為終於找到了自己會的試題而興奮不已。 他根本不會想到,對他絲毫不抱希望的禮部尚書阮少舟,正像前兩日一樣,在太常寺的偏廳替他書寫答卷。
由於有了前兩論會試的經驗,阮少舟也算是瞧出來了,在他看來,那個謝安,幾乎就是一個不學無術、胸無點墨的草包,他真不明白,他恩師胤公膝下的長孫女,那位足智多謀的長孫湘雨,究竟看中了那家夥哪一點。
不過話說回來,既然長孫湘雨已知會他,他也只能照做,否則,整個禮部恐怕都要遭殃。
歎息一聲,阮少舟沉思了片刻,繼而提筆,就著眼下朝廷的現況,寫了一篇陳述各地方官員巧立名目、增設稅收的文章,作為禮部尚書,他自然清楚如今朝中最關切的事是什麽,當然了,鑒於謝安學子的身份,這篇稅收利弊論僅僅只是點到為止。
就在阮少舟思如泉湧、揮筆疾書之際,他忽然眼角瞥見有人進來,心中一驚,他急忙放下筆,將寫到一半的考卷夾在書桌上的書籍中。
自己明明已經對屬下吩咐過,叫他們休要來打擾自己,怎麽還有人來?
心中納悶之際,阮少舟抬頭一望來人,繼而面色一驚,慌忙站了起來,拱手拜道,“師座,您怎得來了?”
原來,走入偏廳的人,竟然就是當朝的丞相,他阮少舟的老師,胤公。
“呵呵,這幾日正值會試,朝廷相安無事,老夫閑不住,是故過來瞧瞧會試進行地如何,”說著,胤公轉頭望了一眼自己身旁那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笑著說道,“晟兒,還不上前與你阮叔叔見禮!”
話音剛落,那個臉蛋胖乎乎的小男孩上前一步,拱手朝著阮少舟拜道,“小子見過阮叔叔!”
“不敢不敢,少公子多禮了!”阮少舟輕笑著回禮,他如何不知這個小男孩的身份,那可是自己恩師的長孫。
按輩分來說,他阮少舟是胤公的門生,與胤公的兒子,兵部侍郎長孫靖屬同輩,即便是長孫湘雨,也得叫他一聲叔叔,當然了,長孫湘雨叫不叫是一回事,他阮少舟敢不敢應又是另外一回事。
“少舟啊,你作為此次會試的總監考官,怎得不去會場巡視啊?”胤公好奇問道。
阮少舟聞言心中咯噔一下,想了想,笑著說道,“這不試題剛發給眾考生,是故學生想稍微地偷偷懶……”
“偷懶?你?”胤公聞言哈哈一笑,他自是清楚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素來做事仔細,哪會偷懶,聽聞此言權當是玩笑,也不在意。
阮少舟吩咐下屬送上了茶,稍作寒暄幾句後,胤公忽然說道,“少舟,這次的會試中,可有一個叫做謝安的學子?”
阮少舟聞言心中微驚,稍作思量後,拱手說道,“啟稟師座,好似是有一個……”
胤公點點頭,繼而說道,“眾考生前兩場的考卷,想必已有了[朱卷]吧?你且叫人將那謝安前兩場的[墨卷]拿來!”
[墨卷],指的就是考生用筆墨書寫的答卷,而[朱卷],則是禮部官員用朱紅筆照著那份[墨卷]再臨摹照抄一份而成的答卷,不寫姓名、只寫編號,為了就是讓批閱考卷的官員難以從字跡上辨認,從而降低舞弊的可能性。
不得不說,當聽到胤公這句話時,阮少舟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之所以敢替謝安答題,就是因為朝廷在批閱考生答卷時,有[朱卷]與[墨卷]的體制,是故,只要他親自抄寫謝安那份[墨卷],自是沒有人會察覺其中的不對,但是萬萬沒有想到,他的恩師胤公竟然親自來到了會場,並且指明要看那謝安的[墨卷]。
糟糕了……
心中大呼一聲不妙,阮少舟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只能按照恩師所吩咐的,喚來下屬官員,叫他將謝安的墨卷帶來。
不多時,便有一位官員捧著兩份墨卷而來,胤公接過一看,輕咦出聲。
他如何會認不出自己得意門生的字跡?
“……”淡淡瞥了一眼滿頭冷汗、低頭不語的阮少舟,胤公粗略觀閱了一篇,繼而點了點頭,讚道,“好!好!——擬寫這份答卷之人,實乃狀元之才啊!——少舟你以為呢?”
阮少舟聞言額頭冷汗更甚,他如何會不知自己的恩師這是在暗中諷刺他,諷刺他堂堂禮部尚書、當初高中甲榜首位的狀元,罔顧自己朝廷的身份,竟給一學子答題。
心中苦笑一聲,阮少舟低聲說道,“師座說笑了,學生瞧那篇文章很是一般……”
“呵呵,”胤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隨手將那兩份墨卷放在一旁,起身說道,“帶老夫去瞧瞧那謝安!”
老師有命,做學生的哪敢不從,心中苦笑一聲,阮少舟隻好帶著胤公走向考場。
途中,或許是注意到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的焦慮神色,胤公輕笑著寬慰道,“少舟啊,此事老夫知曉一二,不關你事,你莫要在意……”
阮少舟聞言一愣,詫異問道,“師座知曉?”
胤公抬手捋了捋白須,苦笑說道,“前兩日,老夫翻閱此次應考考生的名冊時,隱約感覺有點不對,在詢問了打掃書房的府上下人後,這才知道,那個丫頭,竟趁著老夫不在書房,冒充老夫筆跡,在那份名冊上添了此人名字……”
“那……”
“少舟是想問,既然老夫已知曉,何以沒有表示?”
“是……”
“呵呵,”胤公聞言輕笑一聲,繼而長歎說道,“老夫很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能入得那丫頭眼界,不惜如此也要助他……是故,老夫故意耽擱了兩日,本想瞧瞧那謝安究竟有什麽本事,卻不想……”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阮少舟。
阮少舟滿臉通紅,一副唯唯諾諾之色。
“少舟,依你看,那謝安如何?”
阮少舟聞言思索了一番,鑒於恩師已知大概,他也不再隱瞞,搖搖頭皺眉說道,“依學生看來,實百無一用之草包!”
“呵!”胤公愣了愣,隨後哈哈一笑,正色說道,“那丫頭素來自命不凡,何以會對一草包如此照顧?——如此,老夫倒更想見見此人了!”
說話時,胤公祖孫二人在阮少舟的陪同下已來到了謝安的甲字二五零號考舍。
說實話,阮少舟此前還猜測那謝安是不是又向前兩日那樣,隨意敷衍了幾下,就開始吃喝,但令他頗為意外的是,當他與自己的恩師來到時,那謝安依舊在揮筆謝個不停。
上下打量了一下謝安,胤公抬腳走了進去。
或許是注意到有人走進屋子,正在答題的謝安下意識地抬起頭,卻見前兩日見過的禮部尚書阮少舟陪著一位頭髮花白的陌生老者走了進來,心中很是納悶。
“見過兩位大人……”由於沒見過胤公,不知道胤公的身份,謝安站起身來,含糊地喚了一聲。
“呵呵,坐坐,不必起身,老夫只是例行巡視考場,你莫要在意,繼續答題!”胤公微笑著擺了擺手,讓謝安坐下繼續答題。
謝安疑惑地望了一眼阮少舟,見此,後者咳嗽一聲,說道,“謝學子,繼續答題!”
“是……”
前後一刻時辰,胤公一直站在謝安背後,瞧著他解答那一份《營建》的試題,漸漸地,他的眼中露出了幾分驚訝。
因為他發現,謝安答題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一些,往往只是在稿紙上畫了一個草圖,外加一些他從沒見過的古怪符號,便得出了答案。
暫且不論那答案是否準確,至少這速度……
想到這裡,胤公忍不住開口問道,“謝學子對心算之術,看來頗為精通啊!”
正揮筆解題的謝安聞言一愣,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說道,“略有心得……”
“呵呵,”胤公笑了笑,側頭望了一眼謝安手中的試卷,忽然問道,“一個徭役每日一百文工錢,兩萬徭役,三年的工錢,何以你能算地那麽快?莫非是信口胡謅?”
“信口胡謅?”謝安古怪地瞧了一眼胤公,心中有些不悅,只是礙於不知這位老人的身份,不敢放肆,只是說道,“這題不是很簡單麽?一人一日一百文,兩萬人便是兩百萬文,合計兩千貫,即兩百兩銀子,三年,按一年三百六十日算,共計一千零八十日,一千零八十日乘以每日兩百兩,即二十一萬六千兩銀子!——不對麽?”
“……”胤公聞言心中一驚,即便是作為當朝丞相的他,也無法在這段時間內算出那麽大一筆開支,不過見謝安說的頭頭是道,他心中倒也不懷疑這幾句話的真實性。
應該說,比起自己得意門生對這謝安的看法,胤公正傾向於另外一個猜測。
那就是眼前的這個謝安,是一個不拘於常理的奇才,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那位自命不凡的長孫女,何以會對這謝安另眼相看。
“好,好!”胤公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忽然,他眼角瞥見了桌上的一份考卷。
這是《案斷》的卷子……
微微一愣,胤公抬手將那份卷子拿在手中,細細一瞧,繼而眼中浮現出幾分驚色,因為他發現,謝安就這份試卷上的那三道考題,早已推斷出了犯人。
怎麽會……
要知道這些案宗,那可是刑部歷年來所收集的案宗,為的就是供刑部的官員學習經驗,雖不敢說每一宗都是難斷的案子,但至少此次會試所選的題目,那可都是足以叫人稱奇的奇案,即便是大周各地斷案經驗豐富的地方官員,也不見得就能就此斷案,可這謝安,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將這三宗案子都解答了?
瞥了一眼正在繼續作答的謝安,胤公望向第一宗案例。
某年冬,夜色昏暗,某縣一位富商帶著一袋銀子外出行商,路經一座荒山,在路邊歇息時,不慎被一個蒙面的人搶走了銀子,那位富商慌忙喊來護衛,追著那個賊人而去,足足追了十幾裡地,遠遠望見那個賊人逃入了路旁一間客棧。
半柱香工夫後,富商帶著護衛終於趕到那間客棧,卻發現客棧中除店主外還有甲、乙、丙三人,這三人都是剛剛才進入客棧的,甲正在喝酒,乙正與店主聊天,丙正在喝一碗熱氣騰騰雜碎湯。
富商詢問店主,可曾見有人進客棧後離開,店主說沒有,於是那富商便將甲乙丙三人都抓到了官府。
問:其中哪個是搶劫富商的犯人。
胤公瞥了一眼謝安的答案。
[丙!]
“謝學子,何以這[丙]是搶走那富商銀子的賊人?”胤公忍不住問道。
謝安聞言停下筆,聳聳肩說道,“不是說追了足足十余裡麽?可以肯定那賊人渾身冒汗,為了掩飾自己冬日出汗這件事,所以他客棧叫了一碗火熱的湯,可以有借口說是喝湯出的汗……”
“精辟!”胤公點頭讚道,繼而問道,“你想了多久,才得此答案。”
“想了多久?”謝安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胤公,不明所以地說道,“答案不就在謎面上麽?看一眼就明白了……”
“……”胤公心中暗驚,其實他看過這宗案例,也知道當初那個斷此案的地方官,最後正是用與謝安相同的解釋,將丙定罪,並找回了那富商的銀子。
但問題是,那位地方縣令前後想了足足兩日,最後靈光一閃這才找到了破案的關鍵所在,事後覺得這宗案子很有趣,是故上呈了刑部,但這謝安,竟然說只需看一眼就能破此案?
這是何等的才思敏捷!
想到這裡,胤公繼續望下看,第二個案宗,他也聽說過,是故他可以斷定,謝安的答案是正確的。
然而第三則案宗,卻叫胤公微微一笑。
因為他發現,謝安第三題的答案有些出乎人意料。
雖然為了測試,這道題故意增加了許多可能是犯人的嫌疑人,但是卻胤公記得這一宗案例的原型,是三十年前揚州一起下毒殺人案,死者是一個叫何三的漁夫,平日裡以打漁為生,他有個妻子韓氏,生得頗為漂亮,奈何家境貧窮,無奈嫁給了何三,心中隱有不滿,時而附近有一個叫李言的富家公子,頗為愛慕韓氏,附近的鄰人都說這兩人背地裡有來往。
某一日, 何三在湖中打漁,妻子韓氏為他送去飯菜,不想何三用完飯後不久,竟然當即死去,經仵作驗屍,斷定是死於劇毒。
當地的地方官在接到命案後,將韓氏與李言抓回府衙,二人矢口否認,直到一番酷刑用罷,二人供認不諱,繼而於一月後問斬。
是故,這道題的答案,在於韓氏[乙],與李言[丙]合謀,殺害何三[甲],然而謝安寫的卻是,[死於意外]。
搖了搖頭,胤公微笑問道,“謝學子,這最後一題,何謂是[死於意外]?”
“就是說,非自殺,非他殺……”
“這個老夫自然知道,老夫不明白的是,何以謝學子會這麽寫,而不是乙、丙二人合謀,加害甲……”
謝安聞言轉過頭來,指了指胤公手中的考卷,說道,“上面不是說了麽,甲的妻子乙,給丈夫送的菜飯中,有一碗魚湯,而他的丈夫甲,早前在市集買了一斤鮮棗,自己吃了一些,準備將剩下的帶給自己的妻子……找不到什麽毒藥的,因為那個妻子根本就沒有下毒,她的丈夫,是死於食物中毒,而不是另外二人合謀毒害他……”
胤公聞言胡須微顫,忍不住問道,“你是說,魚肉與鮮棗一起食用……”
“劇毒!”謝安正色說道。
胤公聞言微微張了張嘴,盡管神色未曾有什麽改變,但心中卻猶如驚濤駭浪一般。
魚肉與鮮棗一起實用,竟是劇毒?
倘若此事屬實,那當年這宗在揚州傳地沸沸揚揚的案子,就是一宗徹徹底底的冤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