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少舟,陛下授你禮部尚書一職,你本來鞠躬盡瘁,忠心報國,卻不想你暗藏禍心,徇私舞弊,身為一品大員,知法犯法,你該當何罪?” 面對著吏部尚書徐植的質問,禮部尚書阮少舟輕笑一聲,淡然說道,“本官不知徐大人究竟所指何事,不過本官倒是聽說,徐大人暗中將幾個族中侄兒調入吏部為官,授予七品官職,呵呵呵,幾個從未參加過科舉,也未有何功名的人,竟然能一步登天,當上京官,徐大人又作何解釋呢?”
“阮大人莫要岔開話題,”太仆寺卿鄒丹微微睜開眼睛,淡淡說道,“眼下說的,可是會試之事……”
還沒等他說完,長孫湘雨咯咯一笑,輕搖著折扇冷聲說道,“鄒大人此言差矣,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徐大人身為吏部尚書,掌管我大周境內各州郡、各縣城官員調度,卻借職權之便,為族人謀福,如此,可謂名正言順否?——舞姐姐意下如何?”
梁丘舞不比長孫湘雨能言善辯,但是她的威懾力可要遠遠比後者強的多,只見她輕哼一聲,冷冷說道,“如徐大人方才所言,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她那迫人的氣勢,硬是讓吏部尚書徐植面色微變。
這……
怎麽回事?
只是一場殿試而已,何來會引起這等風波?
禦史大夫孟讓愕然地望著殿中口誅筆伐的諸位朝中重臣,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
阮少舟,從一品,禮部尚書,當朝丞相胤公的學生……
梁丘舞,從二品上,兵部參軍司供奉、冀京四鎮之一、兩萬東軍神武營主帥、上將、日後的東國公……
長孫湘雨,雖沒有寸取官位,但勢力卻非同小可,其祖父乃當今正一品重臣、丞相胤公,其父乃從二品上,兵部侍郎長孫靖……
長孫家與梁丘家,冀京五大豪門之二,雖說平日裡兩家關系不錯,可從未在朝政中有過什麽默契,今日這是怎麽了?
等等……
好似注意到了什麽,禦史大夫孟讓轉過頭去,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謝安。
而與此同時,太子一方的人顯然無法在辯才中贏過長孫湘雨,被她一番冷嘲熱諷說得面紅耳赤。
“要證據是麽?好,本太子給你!”怒視了一眼長孫湘雨,太子李煒回顧皇帝,拱手說道,“父皇,兒臣已派人差過吏部典藏司,其余會試考生的檔案中,皆有通過各地鄉試的證明文書,唯獨這謝安,查無可查,非但沒有通過廣陵鄉試的證明文書,就連檔案也無!——阮少舟阮大人,你告訴本太子,這是為何?”
阮少舟聞言微微皺了皺眉,暗自震驚。
太子竟暗中派人調查過我禮部,然我身為禮部尚書,卻不知情,莫非我禮部中有內賊暗通太子?
看來回去後得查一查了……
想到這裡,阮少舟微微一笑,說道,“我禮部歷來主持會試之事,典藏司內檔案無數,想來是太子時間緊迫,又心有旁騖,不曾翻到吧?——要不微臣回頭親自領太子殿下再查一遍?”他言下之意,便是暗中諷刺太子所派的人做賊心虛,不敢細細勘查。
“改日?不必了,你若弄份假檔案來糊弄本太子,本太子難不成還跑一趟廣陵去找地方官員當面對質不成?——就在今日,就在眼下,本太子給你半個時辰時間,你若是能拿來這謝安的檔案文書,那還則罷了,否則,本太子便要參你徇私舞弊之罪!”
阮少舟聞言深深皺了皺眉。
對於禮部典藏司內有沒有關於謝安的檔案文書,他還能不清楚?
說實話,他可以做一份假的檔案文書,蓋上禮部的官印,可那又有什麽用?眼下最需要的,是謝安通過廣陵鄉試的證明文書,而且上面還要蓋著廣陵城太守的知府印章……
總而言之一句話,半個時辰,造假都來不及!
想到這裡,阮少舟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長孫湘雨,想看看她有什麽辦法。
其實,長孫湘雨此刻心中亦是暗暗後悔。
說起來,她本來是有想到的,但不妙的是,那些日子,她跟著謝安到處玩耍,玩地興致勃勃,竟忘卻了此事,而後,謝安遇刺,抱傷在榻,她哪來有閑工夫去想關於謝安檔案的事?
糟糕了……
即便是素有急智的長孫湘雨,這會也是一籌莫展,而至於謝安,他至今還沒弄懂到底怎麽回事,他哪裡知道,各地趕赴冀京參加會試的考生,要帶著當地通過會試的證明文書,交到禮部的典藏司,在經過禮部的核實,確認是各郡的知府大印蓋章,這才會在會試的名額中添加那人名字。
而至於謝安的名額,那是長孫湘雨私自加上去的,根本經不起審核,好在禮部算是長孫家的勢力,這才暗中放行罷了。
“怎麽了?拿不出來?”見長孫湘雨與阮少舟不說話,太子李煒臉上露出幾分得意笑容,繼而轉身面向皇帝,拱手說道,“父皇,一切已真相大白了!”
天子聞言皺了皺眉,回顧阮少舟,說道,“阮愛卿作何解釋?”
沒辦法了!
阮少舟心中暗歎一聲,離席跪倒在天子面前,沉聲說道,“陛下明鑒,早些時候微臣曾見過廣陵學子謝安的檔案文書,內中確實有廣陵知府的印章,是故,微臣這才將其名字添加入會試名額之內,但不知為何,太子殿下竟尋不著,臣以為,或許是有人進過典藏司,動了今年考生的檔案……”
倒不是說他睜著眼睛說瞎話,只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咬死口,一口咬定自己見過謝安的檔案文書,否則那就真是欺君之罪了。
正如謝安所說的,被查出來的,那才叫犯罪!
“阮愛卿的意思是,有可能遺失了?”
“是!”阮少舟沉聲說道。
“荒謬!”太子李煒冷笑一聲,嘲諷說道,“為何其余學子的檔案皆在典藏司,卻唯獨那廣陵謝安的檔案遺失了呢?”
阮少舟面色不改,說道,“太子問得好……不過微臣也不知具體!”
“那便是瀆職!”太子冷笑說道。
阮少舟聞言微微皺了皺眉,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瀆職的罪名是跑不掉了,想到這裡,他暗暗歎了口氣,叩地說道,“臣知罪!請陛下降罪!”
“唔……”天子深深望了一眼阮少舟,事到如今,他也猜到幾分了。
其實說實話,雖然大周歷年對會試之事頗為仔細、嚴格,但其中依然不免有些徇私舞弊的事例,畢竟天子自己也清楚,只知道抱著四書五經死讀書的人,盡管能通過會試,但往往起不到什麽太大的作用,說到底,也只是八、九品官的能耐罷了,畢竟像胤公、阮少舟、長孫湘雨這等奇才,又豈是年年可以遇到的?
只可惜,那是祖宗傳下的國法規矩,就算是天子,也不得妄加更改,否則,禦史大夫必然會參本,倘若身為天子的他一意孤行,太史令那邊多半會在史書上添加不怎麽光彩的一筆。
而至於阮少舟,說實話皇帝不怎麽想罰他,一來是科舉存在著極大的弊害,在他看來只不過是一個形式,能找到難得的奇才那自是最好,找不到,也無所謂,畢竟大周還是靠世家支撐起來的,而不是寒門;至於其二,這阮少舟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丞相長孫胤的學生,算是長孫家一派中的領軍人物,這些年,隨著歲數越來愈大,皇帝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他迫切想穩固長孫家的地位,免得倒時候他與胤公一死,這長孫家就倒了架子,如此,他如何對得起胤公當初與他患難與共的情義?
因此,皇帝方才說話時的語氣,才顯得那般平靜,不過他也看出來了,自己的兒子,似乎想借此打壓長孫家,這讓皇帝感覺有點頭疼。
一面是自己的兒子,一面是自己最信任臣子的學生……
就在這時,坐在右側席中的南國公呂崧站了起身,拱手說道,“陛下,那謝安的檔案文書,在老臣這裡!”
怎麽可能?
此言一出,無論是太子一派的人,還是阮少舟、長孫湘雨、梁丘舞,都為之愕然。
“在……在呂愛卿手中?”皇帝愣了愣,他實在有些弄不懂了,畢竟看方才阮少舟的神色,他已猜到了其中蹊蹺,但是如今南國公呂崧一番話,卻讓他徹底糊塗了。
“是!——謝舉子與老臣有舊,得聞他參加會試,老臣遂走了一遭禮部,臨走時,竟一時疏忽,將那份檔案文書也帶了出來……”說著,南國公呂崧從懷中摸出一個信封,請王太監將它遞給天子。
事實證明,那信封內非但有謝安歷年的詳細資料,還有他通過廣陵會試的文書證明,證明上明晃晃地蓋著廣陵知府的大印。
怎麽回事?
跪在地上的阮少舟以示意長孫湘雨,長孫湘雨微微皺了皺眉,望了一眼南國公呂崧,又望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的謝安。
堂堂冀京四鎮之一,南國公呂崧,竟然義助謝安?
不妙啊,太子這邊……
望著太子李煒那難以置信的神色,禦史大夫孟讓默默望著這次鬧劇的中心人物,謝安。
東公府梁丘家,南公府呂家,丞相府長孫家……
竟然是冀京五大豪門之三,站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子這邊……
而與此同時,天子亦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謝安,繼而微微一笑,彎腰將手中那個信封遞給阮少舟,輕笑說道,“既然是呂愛卿無心之失,那便怪不了阮愛卿了,愛卿平身!——”
“謝陛下……”阮少舟叩首謝恩,繼而站起身,有些不明所以地望了眼手中的信封,繼而望向南國公呂崧,卻見那位老人朝著他微微一笑。
望著阮少舟回到自己的席位,天子沉吟一下,低聲對身旁大太監說了幾句,繼而便宣布殿試開始,太子李煒雖不甘心,但也沒有辦法,只能回席。
畢竟他已得罪了梁丘家與長孫家,可不想連南公府呂家也得罪了。
在天子宣布殿試開始之時,那個老太監悄悄來到長孫湘雨身旁,附耳對她說了幾句什麽,緊接著,長孫湘雨也附耳回覆幾句,在場所有人都看到了這個小舉動,但卻沒有人敢說話。
“請王公公如此傳達給陛下!”長孫湘雨低聲說道。
老太監點點頭,回到天子身旁,將長孫湘雨的話原文不動地轉達給皇帝,只聽得大周天子面色為之動容。
什麽?
梁丘舞的夫婿?
阮少舟的學生?而且還是經過自己最信任的臣子長孫胤肯定的?
這可不得了啊……
後者倒是還好說,梁丘舞的夫婿這算是怎麽回事?梁丘家那個老家夥,不是說不打算讓自己的孫女成婚麽?還屢次婉言回絕了自己第四子李茂的求親,怎麽……
哦,對,那個老家夥眼下不在冀京……
這麽說,是那個小丫頭自己找的夫婿?
想到這裡,天子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了幾眼梁丘舞,見她一身戎裝,極具氣勢,卻又絲毫沒有女兒家般的柔情,暗暗搖了搖頭。
似乎也不太對呢……
呵呵,待梁丘家那個老家夥回到冀京,見到自己的寶貝孫女突然間有了夫婿,究竟會是什麽表情麽?
想到這裡,天子嘴角揚起幾分莫名的笑容。
雖然對此事頗感興趣,不過殿試還是要正常進行下去,也不知為何,大周天子忽然想改一改今日殿試的策問題目。
“諸位皆飽學之士,皆乃我大周棟梁,你等覺得,身為朝廷命官,何物,乃重中之重?”
殿下學子聞言面面相覷,要知道身為朝廷命官,忠誠、才能、品德、操守、名望等等,缺一不可,那又什麽最重要之說?
“忠誠?”一名考生試探著說道,天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才能?”又有一名考生試探著回答道,但天子依然不做任何評價。
眾學子不知當今天子為何要出這樣的題目,但在幾個人試探著回答卻沒有得到正面的評價後,殿中頓時便安靜了下來。
見此,天子抬手一指謝安,說道,“你來回答朕的提問!”
很顯然,他這是在借此試探謝安的深淺。
謝安聞言思忖了半天,其實他感覺前面幾位考生說得都對,但是天子卻似乎並不滿意的樣子……
想到這裡,站起身來,拱手說道,“回陛下話,在下以為,是自信!”
“哦?”聽著那與眾不同的回答,天子倍感意外,輕笑著說道,“如何解釋?”
“陛下明鑒,若有一人對自身都失去了信心,又如何能勝任朝廷命官?倘若無法勝任朝廷命官,即便是空有忠誠、學識、品德,又有何用?”
“自信,呵呵呵,自信……”大周天子喃喃念叨著,繼而瞥了一眼謝安。
說實話,其實這個提問並沒有什麽絕對準確的答案,只是天子想借此試探試探謝安罷了,看看他究竟會怎麽回答。
倘若回答忠誠,那麽,此人要麽是忠誠之士,要麽就是一個投機取巧、善於奉承的家夥。
倘若回答才能,便意味著此人對自己的才識相當有自信,多半是狂妄自大的家夥。
倘若回答品德,證明此人確實是一個謙謙君子,但卻是一個不堪大用的君子。
其余亦如此類推。
雖說其中存在著弊端,但至少可以大致看出一個人的性格,然而謝安的回答,實在是出乎大周天子的意料,讓天子難以推斷謝安的秉性。
“言下之意,你對你自身,頗有自信咯?”
謝安拱了拱手,說道,“陛下明鑒,若有一人對自身都失去了信心,何談其他?”
天子輕笑一聲,淡淡說道,“好一個何談其他!——空有自信,沒有才能,可成不了大事!”
“若無自信,即便有才能,也絕對成不了大事!——陛下以為否?”
“……”天子聞言望了一眼謝安,仔細琢磨了一下,感覺還真是那麽一回事,如果有一個人自己都沒有細心,前畏狼、後畏虎,這種人就算再有才華,能有什麽作為?
想到這裡,天子微微點了點頭。
“言之有理!”
見天子便駁得啞口無言,長孫湘雨暗自偷笑,畢竟謝安的辯才,她心中有數,雖說一開始的時候謝安在她這裡吃了大虧,但是後來熟悉之後,有些時候就連她也難以還嘴,又何況是其他人?
不得不承認,這位天子李暨不愧是大周朝的賢明之君,在被謝安駁倒後,絲毫未見怒意,反而坦然承認,這份器量,是太子李煒所遠遠比不上的。
“經你這麽一說,朕也覺得這自信缺之不可,不過,你就這麽有自信能夠勝任我大周的官員麽?”
“那就要看陛下授予我什麽樣的官職了!”
“哦?此話怎講?”
“在下以為,人活一世,不過寥寥數十年,如何能夠學遍天下所有知識?這可是連聖人都辦不到的事,所以在下認為,博覽群書,不如專攻一門,教化百姓,則讀儒家之學,斷案審刑,便取法家學問,物盡其用,人盡其才,陛下以為否?”
“說的不錯!”天子點了點頭,大周之所以要在會試中分設那麽多選項的考題,其目的,無非就是為了尋找相應的有才之士,顯而易見。
“那你會什麽呢?你又能做什麽呢?”天子又問道。
那一瞬間,謝安有些猶豫了,說實話,他還真不清楚自己能做什麽。
不過謝安也知道,這就跟面試似的,講究的是第一印象,倒不是說要把自己誇地天上無對、地上無配,但至少給要考官一個[這個人能夠勝任]的印象,相反的,要是你說自己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人家會招用你才怪!
想到這裡,謝安便將自己擅長的東西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隻說得天花亂墜,但卻又不顯得太過於狂妄自大,令人反感。
天子靜靜地聽著, 忽然,他輕笑著說道,“倘若真如你所言,那你還真一個難得的人才……既然如此,你覺得朕該授予你幾品的官職較好?——不必拘束,你說何等的品階,朕便封賜你何等的品階!”
整個保和殿鴉雀無聲,方才還滿臉怒色的太子李煒,聞言不覺露出一副幸災樂禍之色,其余殿內眾人,亦直勾勾地望著謝安,有擔憂的,有皺眉的,有驚訝意外,有幸災樂禍的,還有純粹想聽謝安回答的,不一而足。
事到如今,只要是有點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天子這是在試探謝安,雖然不知是出乎什麽目的。
自己說什麽官,天子就封什麽官?
還有這種好事?
不對……
這是個陷阱!
天子在試探自己……
不可否認,憑著天子金口玉言,就算自己說個一品官,這位天子多半也會封自己,大不了明日就削官嘛,反正天子已履行承諾了,可這對自己來說,有什麽助益?
難不成向胤公借一天的丞相來玩玩?
謝安可以肯定,倘若自己不識時務,當真向天子求了高官,那麽最終,多半也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會惹得天子對自己不悅。
可反過來說,倘若自己隨便說個芝麻小官,那豈不是自打嘴巴?畢竟自己方才可是對天子說過,而且是說的清清楚楚,自己對自身相當有自信。
要不要這樣玩人的啊?
偷偷望了一眼面帶笑意、看似毫無架子的天子李暨,謝安的腦門漸漸滲出了汗水。
不愧是一國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