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略隨著毛奇來到餐廳,只見餐桌前已經坐滿了廖家的子弟。只是不見廖家的兩位大家長,以及老二廖稷襄的身影。
“外公、外婆和二舅還沒回來嗎?”
毛奇掃視了一圈餐桌前的眾人,一邊整理下面前的碗筷,一邊隨意的脫口而出。
“你外公、外婆,還有你二舅,他們今天中午不回來吃飯了。你外公他們去看望老戰友,要留在戰友家吃飯。大家先吃飯吧,晚上他們就會回來的。徐阿姨,你也快坐下,別站著啦,快來快來,都是自家人,還這麽矜持幹嘛。”
廖柏回答毛奇的同時,也熱情的招呼著徐阿姨一同坐下用餐,不過是說,還為徐阿姨把碗筷都擺好,親自為她挪開椅子,好讓她落座。
“廖柏你不用麻煩,不用麻煩的,我自己來就好了。大家趕緊吃吧,不要管我了,現在天氣涼,再過會兒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的。大家吃,大家吃。”
徐阿姨見到廖柏親自為她擺碗挪凳,趕忙攔住廖柏,自己也識相的坐到位子上,生怕令一眾廖家人,誤以為她是在裝模作樣的擺架子。
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就開飯吧。徐阿姨的廚藝自是不必講的,這都是幾十年練就的本事,是專門為廖家人打造的手藝。桂花鴨、美人肝、鳳尾蝦、燉菜核、白汁鮰魚、燒軟兜、茄汁牛尾、香煎毛豆腐、銀魚煎蛋、蟶乾燒肉,最後還有一鍋熱氣騰騰的,匯聚了徽、京、淮兩省三系的一品鍋。
其實,負責任的說,徐阿姨即使不在廖家做保姆,無論是回徽州還是在南京,開一家小餐館都是可以的。她的手藝足以媲比大多飯店大廚,甚至還有超越的。這看似簡簡單單的一桌,十菜一湯,卻是匯集了淮揚菜、金陵菜、徽菜中的經典,而且相互之間調和兼續,渾然一系,絲毫沒有半點突兀和出戲。
廖柏還是改不了,往日裡仿佛東道主的習慣,頻頻的為自己二嫂和幾個外甥、外甥女們添茶夾菜。不過今天又多了一位王景略,雖說不是自家子弟,但來的都是客,也不好冷落了不是,更是頻頻的夾菜勸食,搞得王景略愈發的吃不安生了。
毛奇自然是很明白王景略此時的尷尬,也清楚自己老媽舉止的目的。但是過分的親切和熱情,有時候恰恰只會令人愈發的尷尬,和更加的惶恐。畢竟誰也不希望被人過分的針對,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的針對,多了都是一種折磨。更何況對於眼下的王景略而言,或許不被人注意和重視,才是對他來說最希望見到的場面。
“媽,這一桌子又都不是外人,你就別像上回爸的老同學來那樣,不停的夾菜、倒水。你越是熱情,就越是搞得他們害羞,最後緊張得連飯都吃不下了。”
毛奇不說還有,這一說,第一個聽進去的就是廖定美。這一下又讓他的腦子裡浮現起了黃靜的身影,再看看這廂把話說得風輕雲淡的毛奇,瞬間一股子怨氣和嫉妒,盡皆湧上了心頭。
“唉?小王是徐阿姨外孫,今天第一次到我們家來,你不客氣點,不成怠慢人家了嘛?你這孩子,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和你這爹一個樣。”
毛邦衛聽到自己老婆突然點名自己,就坦然的哈哈一笑,也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廖柏的碗裡。
“這下你不好再說我不懂人情世故了吧?我看這一桌人,就你吃飯吃得最勞累了,來來來,我也不能怠慢了你,請你多吃點菜。”
“哎喲,你嘛少來了。我在教育孩子呢,
你就知道跑出來搗亂。” 飯桌前的眾人,見這夫妻倆在那裡說相聲,也都被逗樂了,一時間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歡快不已。待到歡笑過頭,廖柏又將注意力拉回到王景略的身上,一番噓寒問暖,如同暴雨而至。
“我以前聽徐阿姨說起過你,聽說小夥子你學習很不錯啊?平時沒事就喜歡鑽在屋子裡,看書讀報能看一整天。你這一點和你邊上的這個毛奇,倒是一樣一樣的,都是沒事兒就喜歡鑽屋子裡看書。不過年輕人,還是要多出去活動活動,多和同齡人接觸、交往啊,要不然以後遇到自己的稱心的小姑娘,都不知道怎麽和人家打招呼了。”
廖柏這話似是在和王景略打趣,實際上就是說給自己兒子毛奇聽的。毛奇也是發現了,自己這老媽,最近也知怎麽的,越來越反感自己窩在房裡看書這一興趣了。經常似有非無的說些,半開玩笑半抱怨的話,仿佛一門心思的想把自己趕出房間,趕到大街上,趕到大染缸子裡去,去和外人交往,去和外人結交。
其實廖柏的用意很明顯,也很簡單。自己這兒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表現出來的是越發的不合群,越發的與這社會的主流相悖,在她那些同事、朋友,以及同屬高乾子弟圈子裡那些人的子女中,顯得愈發的孤高和孤僻。這在將來勢必會影響到毛奇的個人前途,也會威脅到自己家庭,在整個政治圈裡的地位和未來。
但是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這個兒子,在少年外表下的內心,早就不是她所期的那樣了。金鱗豈是池中物,他早便不是籠中鳥,池中魚,他懷揣著更遠大的理想和抱負,有著超越大多普通人類的高尚情操與情懷。毛奇的品質中所擁有的,正是她們忘卻或者拋棄的,或許曾經也擁有過的品格,是星火的延續。
“小王啊,這次你跟外婆來南京,就在你周奶奶家裡多住幾天,反正離開學還早呢,等到要開學了回去也不遲。這期間呢,就讓毛奇帶你去南京到處轉轉,咱們既然來了也不能白來是不是?要把這南京城玩盡興了再回去。”
“廖阿姨...其實我是...”
“媽,王景略他是想到南京讀書。景略之前在合肥上學的時候,是住在他舅舅家的。但是他舅舅是有女兒的,隻比景略小了一歲。現在他們都長大了,他舅舅家又不大,少男少女的在一個屋簷下,總歸是有很多不方便的。他表妹也想要有一個,對自己來說比較私密的空間,所以徐婆婆就想把景略安排在南京上學,一來好監督景略學習,二來也方便照顧嘛。”
誰說毛奇不懂人情世故的,他這裡替王景略說轉學的事兒,不是也說得有板有眼的嘛。即表達了王景略的現實訴求,又不說破他的那些糟心家事,保全了王景略的顏面。之說以說毛奇不諳世事,不曉人情世故,無非是他自己不屑,與那些他看來不入眼的人事,去打交道罷了。毛奇的孤高,是對這個偏移時代的不屑,毛奇的傲慢,是對這個社會的特權階級與既得利益者的輕蔑。但他對於真正的底層階級、勞動人民,從來不會表現出他的孤高和傲慢,相反卻是極度的和善與同情。
或許也正如廖柏想的那樣,毛奇就是孤立在他身份和階級之外的,既得利益集團的特例。這也許注定了毛奇的人生,不會像廖家的其他子嗣那樣,也不會像這個政治世家圈子裡,其他的子弟一樣,成為這個社會下一輪的既得利益者,依舊可以高高在上,依舊可以俯視眾生。他的將來,注定了要階級跌落,但是那又何妨呢?回到群寵中去,回到你們來時的地方,這或許才是人生最大的榮幸,平凡而偉大的人生。
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那麽,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因為這是為大家而獻身;那時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於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將默默地、但是永恆發揮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
“這樣啊?那徐阿姨,你幫小王找好讀書的學校了沒有?”
面對廖柏這突如其來的詢問,徐阿姨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我這不今天剛回來嗎,還沒來得及去找。我想等明天或者不忙的時候去問問。”
“不過現在學校不好找啊。要麽是南京戶口,要麽在這邊學區附近有房子。最後就只能找那種,能交一筆高額擇校費或者讚助費的學校,還有就是私立學校。”
可是這王景略的老媽,哪有這麽多錢交什麽擇校費或者讚助費,更別提私立學校了,那個的學費,能把她們家直接整破產了。
“南京這邊現在好像已經取消了擇校和讚助費入學了,就是說不準再通過這種方式,讓外來戶籍的學生,進入本地的學校就學了。現在好像能選擇的就是私立學校,還有為數不多的外來打工子弟學校。”
廖韓平的補充說明,讓原本心就涼了半截的徐阿姨,心情更加是跌入了冰點,這可怎麽辦?難道要再把王景略送回合肥嗎?那會怎麽樣,只會讓原本就看王景略如同眼中釘,肉中刺一般的他舅媽,更加的看他不順眼啊。本來心想終於送走了這個麻煩,沒想到去南京轉了一圈又給送回來了,那這種厭惡和憎恨,只會變本加厲,有增無減的。
“徐婆婆,王景略的戶籍也不說合肥的吧?我之前聽景略說,他的爸爸是寧波人,那他的戶籍是不是在寧波?”
“對,景略的爸爸是寧波人不假,但是他爸爸是祖籍在嘉興。景略的奶奶後來改過一次嫁,改嫁給了一個寧波人,所以景略的爸爸也跟去寧波漁山島生活。不過他的戶籍是沒有改的,聽說是當地的大隊不讓,據說是乾系到當地的集體土地,和宅基地的分配什麽的,一直拖著沒給辦下來,後來就不了了之。還有就是他爸爸當時的年紀也不小了,和自己老家這邊的爺爺奶奶,親戚朋友的關系也近,初中畢業後就出去工作了,沒怎麽在漁山那邊待,是不是那裡戶籍,他也就沒怎麽在意。所以景略的戶籍還是落在他爸爸的戶籍地,是在嘉興的。”
“那就好辦了。南京這邊要是上學不方便的話,要不就讓王景略去嘉興上學吧。”
嘉興?但是王景略的爺爺早就過世了,他奶奶這才改嫁的啊。再者王景略的太爺爺、太奶奶,也早就過世了,最最主要的是,他自己的父親也過世了。現在他嘉興老家那邊,認不認這個親戚還未可知,你說要把他送回嘉興去讀書,那和在合肥相比,又會好到哪裡去呢?自己就是不放心他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這才想把他待在身邊,放在南京上學的啊。
“嘉興那邊的親戚,他們都長久沒聯系了,尤其是景略的爸爸...過世以後,就沒有任何往來了...所以說要把景略放到嘉興那邊去讀書的話,他就連個照應的沒有了。”
其實就在這說話的功夫,徐阿姨心裡也拿定了主意,要是是在沒辦法,就送王景略去私立學校讀書。他媽媽供不起他上學的話,就拿自己的棺材本兒出來,再怎麽也不能短了這孩子的教育。反正自己也老了,將來大不了乾不動了,病了,找家養老院等死就行。現在在廖家當保姆,每個月起碼還有不錯的收入,留一些將來去養老院,剩下的就給這外孫讀書,把他培養成人。只要將來能看著他成家立業,有一個自己的家庭,不要再想現在這樣寄人籬下,漂泊不定的無依無靠,那到時候自己即使是死,也能心安理得的閉上眼,可以瞑目了。
“不行我就送他去上私立學校吧。他媽媽雖然沒什麽文化,也乾不了啥掙錢的工作。好在這麽多年在咱這廖家,大家一直都不拿我當外人,待我著實的不薄,我這手上也有些積蓄,正好可以拿出來貼補景略讀書用。只要他將來能有點出息,找個安身立命的工作,能成個家,我這老太婆也就瞑目了。”
徐阿姨的這番話,說得在場的廖家人也都唏噓不已。但是唏噓歸唏噓,他們誰也不會去想這一系列問題的根源,到底出在哪裡,更不會把這社會發展過程中,產生的一概問題,聯系到他們自己的身上。也許,這一家子人裡,也就毛奇或能感同身受吧。因為他,包括他們在座的所有廖家的三代們,他們從來,也永遠不會為此類問題煩惱,無論是就學的門檻,還是所需的鈔票,這些在他們那裡根本無從存在,那就不是問題,他們甚至想都不會分神去想一下。
“徐婆婆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讓王景略跟我一道上學不就好了嘛。您看,我現在不是在海寧上學嗎?王景略既然是嘉興戶籍,海寧也是嘉興啊,那在那裡上學應該是沒什麽問題的,即使是有,那也是小問題。反正我在海寧那邊上學也是一個人,正好有個伴兒。”
見自己兒子這麽說,毛邦衛也就順水推舟,做個順水人情,將這件事來個水到渠成,豈不美哉。
“毛奇這小子說得也對,反正他一個人在海寧上學,我嘛,平時大多都在寧波、上海、南京的來回轉,根本顧不上他。現在我景略這孩子跟毛奇也挺投緣,難得我們家這書呆子,有個玩得來的伴兒,那就讓他們一塊兒上學好了。徐阿姨你放心好了,就算以後上高中,毛奇這小子到哪裡上學,我讓景略也一同到哪裡上學。我抽空找個時間,看看能不能把景略這孩子的戶口,掛到方便點的地方,到時候就不怕被讀書這點麻煩事兒折騰了。”
毛邦衛自然是有方法的,這一點徐阿姨是不用懷疑的,但是這又會是什麽樣的方法呢?那就無從知曉了。不過就毛邦衛這謹小慎微的性格,事事都如履薄冰的態度,那是絕對不會輕易動用自己手中的權力的。畢竟和自己的兒子一樣,毛邦衛也是個有個人理想的人,絕不是如廖韓平、廖國珍一般,只求眼前利益的高級鹹魚而已。
“你有啥辦法?我還不知道你還有這能量呢。大家都束手無策的事情,你還能翻雲覆雨不成?”
廖柏這是可能是緊張了,畢竟當日在黃興富夫妻面前,面對廖國珍和沙郡玫,她也是一樣舉動,這會兒難道也是想敲打毛邦衛了不成?但是毛邦衛雖說是廖柏的老公,但毛邦衛老辣和城府,也卻不是這廖柏能完全了解的。
“其實這辦法也簡單。我三弟不是一直沒孩子的嗎?到時候讓景略把戶口掛到他名下不就行了。”
“你是說毛邦彧?他能答應嗎?那家夥這輩子就打算賴在部隊了,老婆都可以不要的人,能要個孩子?”
“不就是掛個名嘛,要他喜歡不喜歡的幹嘛。再說他結不了婚,是他的性格,跟女人說不上話,別人看不上他,也不是說他有多討厭女士是不是?他呀,只是命不好,遇不到能理解、接納他的女人而已。我這個弟弟我了解,他不會不同意的。”
“那豈不是要景略的媽媽和毛邦彧假結婚?”
“這個怎麽說,看情況吧。需要的時候也是沒辦法的。為了孩子讀書嘛,不寒磣的。”
其實毛奇還是很了解這個三叔的。毛邦彧就是那種性格比較直,比較悶的那種男人,本質是很正直、實在的。他之所以找不到對象結婚,一方面是他的性格使然,他根本不擅長,甚至可以說是不懂得如何同女性交流,不懂話術也不知討好。而另一方面則是,他長年駐守海島, 是守島連隊的連長,他的生活和職責,就在這不足10平方公裡的海上哨站,又哪來的時間和空間,有機會去接觸女性呢?
但是也不知道是何原因,這廖柏就一直對這個小叔子似乎很有看法。總覺得他平時的行為表現,和他那一直不結婚的態度,是出自對女性的偏見。如今聽到毛邦衛又說起這個小叔子,不禁流露出了對毛邦彧的偏見與不屑。
“其實吧,我看徐蒙蒙也是單身,如果他們兩個人能對付,假戲真做也可以啊。一個未娶,一個未嫁,能就此組成一個新家庭,不可謂不是一樁美事啊。”
這廖韓平不知怎麽的,今天的話也是特別的多。你這話要是就徐阿姨在場,說說還則罷了,可事現在王景略也在場啊,你當著人孩子的面,這樣的拿人家母親說事兒,也不考慮一下孩子的感受的嗎?
或許毛邦衛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於是趕緊打斷了這段逐漸偏離本意的對話。
“我看就先這麽定了吧,景略先安排到海寧跟毛奇一起上學,後面的事情到時候我再想辦法。我們呢,先把飯吃了,別到時候老爺子、老太太都回來了,我們這頓飯還沒吃完。來,先吃飯,吃完飯我們再泡壺茶慢慢聊。”
廖家的這頓午餐總算告一段落了。好在王景略讀書的事兒也算有了著落,皆大歡喜。其實王景略也不是很在意,大人們討論他母親再婚的事。其實在他看來,他的母親徐蒙蒙,也是該再找個好人重組家庭的,畢竟這些年,她一個人在外面所經受的那些苦,王景略都是深藏在心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