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終是會落下,黑夜也會隨之降臨。但是待到黎明將近之時,東方既白,紅霞相映,海天接連之處自會綻射萬丈光芒,太陽照常升起,天空無邊無際。
黃靜並不是很明白田毓甄同志的言外之意,只是覺得是他的老土思維和家庭影響,導致了他對資本社會的天然敵意。或者說,乾脆就是讀書讀傻了,全然不了解社會發展的需要和必然。這時的黃靜,都有些同情自己面前的這個憨憨傻傻的小男友了,早知道就不該一個勁兒的讓他多讀書了,應該多讓他出去見識見識這個欣欣向榮的商業社會。
“戇徒,儂講的也勿是沒得道理,勿過既然有人上升,有人下落,那儂就要做上升的人,只有自家變得強大了,才能做自家想做的事,到辰光儂想做撒做撒,想幫誰人幫誰人。阿拉爺講,現在的社會,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只有叢林法則,才能激發大家的競爭意識,才能讓社會更加高效、快速的發展,才能讓所有人統統過上瑟意生活。”
黃靜同學的思維被她老爹影響得太多了,她自然是不會知道資本發展的本質和方式。在這樣的模式下,沒有誰能過上理想中的生活,迎接他們的只有無休止的壓榨、剝削,沒完沒了的強迫勞動,一周七日全勤,已不再是夢,它遲早要降臨這個世界,將一切對未來的憧憬和想象,碾作齏粉。
其實田毓甄同志也不能對資本的本質道出個頭頭尾尾,他只是憑借自己的本能和思考,去理解他所能接觸、了解的滄海一粟。但就僅僅這浩如煙海之中的零星一點,便已令他深信自己的理解和立場是正義的,是真理的。如果說均平世界,解放人類的思想是邪惡的,是歪曲的,那豈不是人類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的。如果人類的存在都是錯誤的,那資本主義的存在又何來合理性?與人民大眾敵對的東西,它再先進也是每個毛孔裡都遍布著肮髒、惡臭血液的惡魔,必將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掛在路燈下,釘在人類文明進程的恥辱柱上。
田毓甄同志的這個年紀,自然是不可能完全理解《資本論》的真諦,也不能將整本《資本論》砸在黃靜同學的臉上,更何況她還是自己深愛的小女友,別人疼還來不及,你卻想著要怎麽懟翻她,你還是人嗎?懂不懂得憐香惜玉?即使大家的意識形態有差異。畢竟社會主義的發展觀也說了要求同存異,百花齊放,平白的爭辯本身也是毫無意義的,那就此打住,趕緊切換話題吧,別讓小情侶之間的鵲橋相會,最後卻變成了勞燕分飛。
時機也趕巧,黃靜剛才羅列的一大堆菜名,現在也一一變成實際的菜肴,被服務員陸續的端上了桌。菜上來了,轉移話題的契機也便有了。
“儂的瑟意生活上來唻,快來給我這個鄉下人,介紹介紹那些下飯好吃,我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趟。”
雖說田毓甄同志這場轉得未免太過生硬,好在黃靜同學並沒有在意田毓甄同志為什麽戛然而止了他們之間關系意識立場的對話,轉而關心起菜肴來了。
“草頭圈子,隆重推薦,伊個味道真當真當老瑟意唻,儂吃一趟,一定會歡喜上的。”
黃靜還真老老實實的推薦起菜肴來了,介紹之余,還不忘夾一筷子放到田毓甄同志的盛碗裡。如果刨除剛才的意識之別不說,黃靜是真的對自己挺好的,剛才果然是自己太過魯莽,太過計較了。畢竟黃靜只是個小女生,和她計較這些又有什麽必要。更何況即使兩人的意識形態涇渭分明到敵我對立的程度,
那又能如何呢?他們誰也做不了什麽,改變不了什麽,在這個波濤洶湧,滾滾向前的時代,我們都不過是腐草熒光,既照亮不了繁星皓月,也燃不起燎原星火。 這頓飯黃靜吃得很精致,很淑女,盡顯了她布爾喬亞的潛質。但對田毓甄同志也是很溫馨,很關切,徜徉著她的情意綿綿。吃完飯,天都黑了,飯店的窗戶外華燈初上,絢爛芳華。比起當日海寧小城的夜月燈火,這裡的更通明,更摩登,也更顯浮華。田毓甄同志在這一場漫長的晚宴中,完完整整的領略了一遍黃靜的淑女儀態,現在該他發揚一下紳士精神了。
田毓甄同志禮貌的招呼服務員過來,表示了自己要埋單的意願,服務員聽完之後,轉頭去取來帳單,也禮貌的遞到了田毓甄同志的面前。田毓甄同志接過帳單,低頭一看,差點傻了眼,自己身上帶的這點錢根本不夠付這張帳單的,氣氛一下子凝結了。田毓甄同志在那裡尷尬,進退兩難,掏錢出來嘛不夠付帳,不掏錢嘛怎麽打發一旁的服務員?如果讓黃靜借錢給自己付帳的話,田毓甄同志難道不要面子的嗎?
黃靜似乎看出了田毓甄同志的尷尬,於是示意服務員說:“您好,能麻煩您幫我拿杯水嗎?辛苦您啦。”
服務員一聽,立馬微笑著離去了,趁著這會兒功夫,黃靜一臉憋笑的模樣看著田毓甄同志,這讓田毓甄同志的內心不禁發毛。
“儂銅鈿勿帶夠吧?”
“呃...是差了一點。”
黃靜順勢從自己的包包裡拿出皮夾子,推到了田毓甄同志的面前。
“喏,儂自己拿,回頭還我就可以了。”
這裡並不是黃靜同學小氣,還要田毓甄同志還錢。這菜是你點的,飯你也吃了,AA本該的嘛。但是黃靜同學並不差這一頓飯的錢,也沒必要佔田毓甄同志的便宜,只是為了顧全我們田毓甄同志的面子,讓他相信,自己並不是以為他沒錢才借他錢付帳,而是認為他錢沒帶夠才幫他化解尷尬的。從這一點上來看,黃靜還是一個蠻善解人意的小女生。
付完帳,黃靜和田毓甄同志離開了七重天,漫步在夜色下的南京東路上。
“阿拉姆媽歡喜吃生煎饅頭,小辰光每次跟阿拉姆媽回外婆家,伊都要帶著我到南京東路高頭的大壺春,吃幾兩生煎饅頭。我勿歡喜生煎饅頭,我歡喜老大房的鮮肉月餅,就繞阿拉姆媽,又哭又鬧要吃鮮肉月餅,伊就講,儂把生煎饅頭想成鮮肉月餅,就能吃出月餅的滋味。就嘎廂,我也慢慢吃得慣生煎饅頭了。勿過我還是歡喜鮮肉月餅,伊是阿拉外婆的味道。阿拉外婆是老大房的白案師傅,小辰光阿拉爺、娘統統勿時間照顧我,就把我送到外婆窩裡頭。外婆去上班,讓我一個人在窩裡廂看電視,等到伊下班的辰光,就會給我帶一隻鮮肉月餅。從此以後,我每日統在窩裡頭等外婆下班,一聽到鎖匙開門的聲響,就跑到門口等著,等外婆的鮮肉月餅。”
“儂外婆現在還好嗎?還給儂月餅吃嗎?”
“伊去世統快五個年頭了,要給我鮮肉月餅,也只能在夢裡廂了。”
田毓甄同志感覺自己不該問這個沒頭腦的問題的,勾起了黃靜悲傷的記憶。於是田毓甄同志想補救,想讓黃靜同學在悲傷記憶之中,重溫溫暖美好的回憶。
“阿拉去老大房買鮮肉月餅好勿?”
“好啊,我也交關辰光勿嘗過那味道了。”
可能是去得太晚,月餅都是涼的。黃靜手裡拿著酥皮有些發硬的鮮肉月餅,輕輕的咬上了一口。
“還是當年儂外婆給儂吃的味道伐?”
黃靜搖了搖頭,旋即又點了點頭。田毓甄同志這下徹底懵了,這到底是,還是不是啊?不過是不是已經不重要了,畢竟物是人非,每個人都不可能停留在時間的河裡,即使你不曾移動,河水業已流走。
“其實是勿是當初個味道,統統勿重要了,只要看到伊個月餅,就能想起外婆,也是蠻好的。雖然心裡頭有點難過,勿過還是感覺暖暖的,蠻溫馨的。”
黃靜抹了抹眼角的一絲晶瑩,整理了一下被微風撥亂的發絲,抬頭脈脈的看著田毓甄,一汪秋水,泛著波粼。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你了,你會怎麽辦?”
田毓甄同志真的感覺今夜太難了,黃靜怎麽老是搞些莫名其妙的花頭精,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的,這根本就不是往日裡的那個黃靜。你要是離開了,我能怎麽樣,我當然是無能為力咯,還能怎麽樣?這個世界每分每秒無不重複上演著相聚、離別,人世間的各種悱惻故事,不都是如此無限的輪回、演繹。誰離了誰也不會怎麽樣,該風是風,該雨是雨,過後晴空萬裡。
“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軌跡,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無從改變,也無需改變。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要離開了,我會為你送別的。如果你還要回來,就在離別的時候告訴我,我會靜心等待;如果你不再回來了,也請在離別的時候告訴我,我會送你祝福,然後默默離開。”
這話乍聽起來很文藝,也很田毓甄,但是你這樣說小女生一定是不會的高興的。這從頭到尾不都透露著你不夠愛她的語氣嗎?拿什麽說你好呢?田毓甄同志。
“你就不想挽留,不想追回的嗎?”
這下田毓甄同志傻眼了,趕緊把自己的話圓回來吧。
“想,也會。我是說如果沒有任何余地的情況下,我會那樣做,因為...不那樣做又能怎麽辦呢,總不能躺地上耍無賴吧...最後給彼此留點顏面的無奈之舉而已...”
兩個人這段對話中都不約而同的使用了普通話,看來這問題很鄭重,也很現實了。田毓甄同志還在思考自己的補充說明那裡還不全面,等會兒該怎麽找補,卻不曾想黃靜已悄悄的把腦袋靠在了他的懷裡,枕著他的大腿,側耳伏貼在他的胸口。
田毓甄同志被黃靜冷不丁的這一系列動作驚到了,還驚得不輕,心率瞬間飆升,直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速度跟剛跑完一百米衝刺沒什麽差別。田毓甄同志的思想還是比較傳統的,受不了在大庭廣眾之下玩親昵,更何況這還是熙熙攘攘的南京東路,最不缺人的地方。
“阿拉爺同我講,高中送我去澳大利亞...我...”
黃靜的話欲言還休,但是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今夜的一切,包括田毓甄同志在人民公園門口,第一眼看到黃靜的時候,所感覺到她身上散發的與往日不同的氣息。
送自己女兒出國鍍鍍金,回來好繼承自己的資本事業,臨了要是還能帶回個洋女婿那就完美了。黃靜老爹的盤算在那個年月並不陌生,畢竟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國度,月亮都比較圓的嘛。或者說,田毓甄同志和黃靜同學的這一場邂逅,本就是黃靜老爹計劃之外的意外,但是這種旁枝末節無傷總體計劃的大雅,黃靜該出國還是要出國,該深造還是要深造。畢竟在國內的低端教育機制下,怎麽能培養出擔當得起將來的黃氏商業帝國的繼承人呢?更別說整日裡和泥腿子的孩子們混在一起,勢必會沾染泥腿子的窮酸土氣,將來還怎麽登堂入室,來去各種高級、上流的資本家俱樂部,躋身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豪門名媛之列?
田毓甄同志沒有說話,因為他也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點什麽,她爹要送她出國讀書,你還能留得住怎麽的。其實田毓甄同志的心裡是有些傷痛的,有不舍,也有些不甘。但是田毓甄同志又能很清楚的認識到自己和黃靜之間已然存在的階級差距,這個死灰複燃的人類社會隔閡。
田毓甄同志和黃靜的這一段有始無終的早戀,本就注定了結局,他有自知之明,他不屬於黃靜的世界,他只是黃靜他爹腳底下的蒼生,是他所鄙夷的資本增值工具,是被剝削的對象。即使黃靜能從一而終堅持要和自己在一起,那也是一場滑稽的鬧劇而已,既不會開花結果,也不會瓜熟蒂落。更何況今夜餐桌上的對話,已經分明了他和黃靜之間不可調和的階級立場。他既不能奢望自己可以通過所謂的努力,一定會實現所謂的階級遷躍,也不會奢求田老爹可以放棄自己可貴的品質去鑽營,去壓榨,為他墊高那一點點,可憐的階級門檻。這都不現實,自己也做不到,他和田老爹一樣,血液裡都流著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社會良知,懷揣著曾今那些前赴後繼者們的浪漫主義理想。那就回到自己來時的地方,從群眾中來,回群眾中去。
但是黃靜是無辜的,他也是真的深愛著這個女生,不能在她已經失意的時候再落井下石,去說什麽好聚好散之類的混帳話。
“儂先去,我在國內好讀高中,考完大學後去澳大利亞尋儂。”
當田毓甄同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感受到的是一陣深深的痛楚。他知道這只是一句無妄的承諾,或許永遠不會有實現的那一天。但這是為了安慰眼前的黃靜,也為了悼念他們的愛情。其實這段愛戀並不會馬上就此結束,他們還有共處一整個初三學年的時間,這對田毓甄同志來說,才是真正的痛苦。都說是長痛不如短痛,而田毓甄同志在此刻早已料想到了他們之間的未來,也做出了自己的決斷,但仍須在黃靜正式去往澳大利亞之前, 扮演著自己身為黃靜男友的角色,這是多麽長久的痛楚,無人知曉,只有田毓甄自己知道。
“儂當真會來澳大利亞尋我伐?”
“當真會。”
“到辰光儂爺、娘勿同意儂怎麽辦?”
“講不定到辰光阿拉爺也成大老板了呢?我自己好好學習,好好高考,考到澳大利亞去總可以了吧?放心,想去個小小的澳大利亞能有撒難的,勿是儂在那廂,我還勿稀罕去唻。”
“戇徒,沒得一句正經閑話。”
或許黃靜心裡也是清楚的,他們之間的緣分或將終結在此了。也許她的內心想法也是和田毓甄同志一樣的,在真正離別到來之前,好好扮演自己作為女友的角色。黃靜坐正了身子,依偎在田毓甄的身旁,把那拖著一頭烏黑長發的腦袋,輕輕地,靠在了田毓甄的肩上。和那天晚上他們牽手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光一樣,把頭緊緊的靠在了田毓甄同志的肩上。愛情這東西,就讓它始於無聲,了於無終吧,留在心裡,停在過去,隻消歲月如故。
時間不會因為人世間的愛恨情仇而停止,也不會因為凡人中的悲歡離合而延緩。田毓甄同志目視著黃靜坐上回家的的士,目送著的士駛向盧灣,駛出視野。他默默的回頭走向一號線的方向。轉身的那一瞬間,借著路燈的光芒,田毓甄的眼角劃過一絲晶瑩的閃光。
沒什麽,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未來的一切將來會來。烏雲會遮蔽星辰皓月,夜色會籠罩山河大地,但當一切捱過了漫漫長夜之後,待到雄雞唱曉之時,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