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這黃興富一家前來南京的籍口就是探望老太太的嘛，雖然這都到廖家這麽久了，要問早在進門之後就該問了的。葉女士直到現在才問起老太太，可見他們此行的目的斷然不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是為探望老太太而來。

　　至於這一家子為何而來，廖家人想必早就心知肚明的。因為黃興富夫妻並不是第一個以探望老太太的名義來到廖家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哦，老太太去北京了，今天早上大哥陪著一起去的。前兩天二哥打來電話，說是老爺子最近老念叨今年要回河南老家看看，想讓老太太也一同去，祭拜祭拜我們的爺爺、奶奶。主要是老爺子歲數也大了，這幾年感覺身體也沒以前硬朗了，他怕現在不回老家祭掃一下，以後怕是機會不多了。”

　　“那是應該的，應該的。老爺子一生都獻給中國的革命和解放事業了，如果沒有老爺他們的奮鬥犧牲，哪有我們今天這好日子呀。中國人都講一個衣錦還鄉，落葉歸根，趁著老爺子、老太太身體健朗的時候，是該多去家鄉走走、看看，看看他們大半輩子建設的祖國，現在有多強大啊，老百姓的生活多富足啊。”

　　葉女士還是一如既往的能說會道，順著廖柏的話尾巴一頓阿諛，看起來是那麽的真誠懇切，平滑自然，不留半點奉承痕跡。

　　“國家還在建設當中，人民生活還有待改善和提升，現在說強大、富足未免早了點。還是希望各級領導，各地企業家們多多以黨的指導為核心，再接再接建設國家，莫忘初心啊。”

　　這毛奇還真不愧“與眾不同”之名，你說你整頓飯吃下來都不願多說一個字，現在倒好，葉女士也就是順毛摸驢的說幾句車軲轆話而已，你卻這樣不留情面的出言反駁，分明是不給葉女士台階下嘛，就這情商來說，你還真與田毓甄伯仲之間。

　　“哎呀，小奇說的是啊。葉阿姨以前就是個小護士，書讀得不多，也不懂什麽國家大事，說的話漏洞百出，小奇你不要笑話阿姨呀。以後建設國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還要指望你們年輕人唻。”

　　葉女士見這毛奇突然就蹦出來拆自己的台，一下子都搞不清狀況了。好在咱們葉女士生來就是長袖善舞的玲瓏人，你小子拆台是不?那我趕緊給自己搭個台子，順便就坡下驢不就完了。

　　廖柏一直認為是了解自己兒子的，但是沒想到這會兒怎麽就突然變得這麽沒有分寸了。你給客人難堪，不同樣讓我很沒面子。

　　“毛奇啊，你喜歡看書是好的，了解社會主義思想建設，關心社會發展，這些都是好的，但是談論這些問題也要看場合和對象啊，是不是?你葉阿姨的專長不在這些方面，你要知道術業有專攻，你拿你擅長的領域和別人不擅長的方面討論，這就是不禮貌了，知道嗎?以後不能這樣了，快跟葉阿姨道歉。”

　　“對不起葉阿姨。”

　　好在毛奇還是知道點到為止的重要性，固執但不任性。反正目的是達到了，本來就是想趁機讓老資本家們難堪一下，現在見好就收，我認個慫走人，你留在肚裡繼續惡心。

　　“唉?毛奇，那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嗷。如果有人跟你說，沒有資本家的話，是不是就沒人創造就業崗位了?如果沒有資本的投資，是不是也沒法去研發新科技了?那麽如果科技的發展落後或者停滯了，又要怎麽去追趕西方國家，怎麽實現經濟和科技上的自主與創新呢?舅舅就是問問哈，沒別的意思，

你就隨便說說，全當閑聊。”　　廖國珍的這個問題問得好啊，這不就是社會上很多人反駁社會主義和集體經濟的常用說辭嘛。當然也有很多人會試圖去闡明和解釋這個問題，但最終都會淪為無休無止的扯皮和套娃氏抬杠，越說越亂，越解釋越偏離中心，最後淪為一場互相陰陽怪氣的罵戰。

　　這廖國珍也是個愛挑事兒的主，你姐姐好不容易平息了這個話題，你又重新把它挑起來了。這廖國珍絕對是故意的，畢竟他現在的身份也是一個成功商人嘛，遊走在政商邊界的，年輕有為的成功商人。

　　毛奇聽到這來自舅舅的刁難，瞬間笑了笑，但在禮貌之余，他那微微上翹的嘴角，似乎傳達著內心的不屑於鄙視。

　　“舅舅，你的這些問題讓我想起了一句名言: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說這些話的人，或許是忘了人民大眾的主觀能動性。共和國的工業基礎是誰打下的?是資本家嗎?改革開放前的工作崗位是誰提供的，是資本家嗎?我們要探討的問題，不是要不要資本家，那玩樣兒就是個工具。我們要討論的是，要不要有資本的存在，以及資本以哪種形式存在，是不是舅舅?”

　　“那你就來說資本要不要存在，以何種形式存在。”

　　“那好，舅舅我們先來說資本要不要存在的問題，答案是要，必須要有資本的積累才能完成社會主義的建設，這個是不容懷疑的。”

　　“那不就是咯，有資本必然會有資本家嘛。”

　　“那你錯了舅舅。資本主義是什麽?資本主義是資本控制人，異化人，為了無休止的資本增值，而無底線的剝削、壓榨剩余勞動價值。社會主義是什麽?社會主義就是人控制資本，國家控制資本，不再是讓資本把人異化成工具，而是要把資本變成人的工具。社會主義，就是國家資本主義，是集體資本主義。將資本掌握在國家和集體的手中，有計劃的組織生產和分配資源，這是高效的社會組織生產形勢，最大限度的讓生產價值合理的分配到每一社會個體之中，保證剩余勞動價值回到社會再生產中去。比起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家壟斷生產資料，無限壓榨剩余勞動價值，使得社會再生產無以為繼而言，誰是先進的，誰是落後的高下立判。”

　　毛奇講得很清楚了，但卻是籠統宏觀上的敘述，廖國珍當然不會甘心打住，於是就要拿具體實際的事例再來和毛奇理論理論。

　　“說到計劃經濟和集體資本，咱們也不是沒嘗試過，那就拿國企來說吧，為什麽國企經營的經濟增長緩慢，甚至是虧損的，還導致了國家的經濟危機。而改革開放之後，私人企業和資本的興起使得經濟快速增長，國家GDP瞬間趕超大量中等發達國家，短短20幾年社會高速發展，人民的平均生活水平也迅速提高，這又怎麽解釋呢?”

　　“舅舅你也說了，是改革開放，重點就是這個開放啊。之前西方對我們實行經濟與技術的封鎖，國家的經濟建設，基本要靠自力更生和內部需求。但是我們工業基礎薄弱，生產資料匱乏，這導致的經濟增長緩慢是必然結果。而開放以後，大量西方資本和外來資本注入市場，而我們是憑借人口紅利和廉價勞動力實現了經濟的快速增長，這還是勞動人民的貢獻，有資本家什麽事嗎?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是他們努力勞動的結果，但與此同時，資本也從勞動人民身上榨取了遠超人民生活水平的利潤，如果不是改革開放，這些資本家能獲得如此巨額的利潤嗎?還不都是勞動人民的血汗，那到底是誰成就了誰，誰養肥了誰呢?這是資本家的功勞，還是勞動人民的功勞?改革開放帶來的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那都是勞動人民的功勞。如果是資本養活了勞動人民，那他們怎麽不去非洲拯救那裡的勞苦大眾，隱隱餓殍呢?”

　　“那國企經營的失敗又怎麽解釋呢?同樣的勞動人民，為什麽在私企就能創造高效勞動，反之國企就不行呢?”

　　毛奇終於等到廖國珍的這句話了，他也不忙著回答，先喝上一口水潤潤喉嚨，為即將開始的激烈論戰做好準備工作，畢竟磨刀不誤砍柴工嘛。

　　“舅舅，我們先不急討論國企的問題，我先跟你講個新編故事。這個故事說從前天地初開之後，很長的一段歷史長河中，人類都不會耕種，靠狩獵大型動物吃肉為生。終於有一天，大型的獵物都被吃完了，小型的動物又難以捕捉，也無法滿足人類的需求。漸漸的人類數量在減少，終於到了滅亡的邊緣。這時候天神看不下去了，於是降臨人間告訴一個部落的人類耕種的方法，讓他們通過耕種來養活自己。天神走後，這個部落的人就按照天神的方法，開始播種禾苗，功夫不負有心人，禾苗終於長出來了，整個部落的人都等待著禾苗的長大，為他們提供食物。但是禾苗長得太慢了，於是自私戰勝了天神的啟發，他們等不及要吃飯，就去拔苗助長，甚至在有些禾苗剛長出稻穗的時候，就把稻穗掐了去，完全忘記了天神的告誡。最終禾苗枯死了，收成也沒了，他們繼續挨餓。這時候就有人跳出來說天神欺騙了他們，著玩樣兒根本不能吃，種地這種方法根本不行，要吃飯還是要靠打獵，即使吃老鼠也比種地強。這個故事有意思嗎?舅舅?”

　　“那你的這個故事要怎麽對照國企的失敗呢?”

　　廖國珍其實已經聽出了毛奇這則故事的意味，但是不能就這讓這個小毛頭給忽悠過去了吧?萬一是他肚子裡沒貨了，或者是說不出什麽切實的內容玩的空城計呢?廖國珍好歹還是看過三國演義的，電視劇。他絕不會是司馬懿，也不會便宜了眼前這個假裝諸葛亮的馬謖。

　　“那我先問你一個問題，舅舅，我剛才講的故事裡，這些人沒有飯吃，是天神的錯?是土地的錯?還是禾苗的錯?”

　　“都不是，是他們自己的錯。”

　　當答出這句話的時候，廖國珍大感事情的不妙，自己這是...要上毛奇那小子的道啊。

　　“對咯，舅舅你自己已經回答了你自己的問題了。所以說國企的失敗，既不是社會制度的問題，也不是國企的問題，更不是生產力的問題。那是什麽出了問題呢?是國企體制的問題，是國企領導人的問題。那麽要改變的，就是就是國企的體制和領導人，以及領導的形式。而非說因為國企體制和領導的問題，就否定國企本身，更不能說集體經濟和國企工人有問題。我們可以探索和改進國企的模式和領導形式，以前條件不足，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改革開放為國家積攢了充足的經濟積累和技術進步，我們現在是有條件重新改革國企的，改革開放的目的就是攢經濟、學技術，而不是為了培養資本家，讓他們竊取國家和人民的財富，壟斷生產資料和社會資源。先富帶動後富，不是讓資本家來帶動人民富裕，這兩者是天然對立的，要的是國家建立嶄新的生產模式和經濟模式。倒逼資本主義，重新奪回市場，合理分配社會資源和財富，帶領人民實現共同富裕。當然，均平主義下的共同富裕，不可能是資本主義社會資產階級的那種極度的富裕，通過掠奪全社會而產生的富裕。所以思想教育和理論宣傳絕對不能落下，絕不能放棄我們的思想高地和宏觀敘事的原則。增加社會福利，尤其是教育和醫療，重重之中，一個告訴你如何有尊嚴的活著，另一個則告訴你如何體面的死去。”

　　“但你所說的還只是停留在理論階段，目前如果要明確實施，簡直舉步維艱。單講造成的社會經濟損失和國家政策公信問題，就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的。改革開放的時候不是有一句話嘛，要摸著石頭過河。我們現在摸著西方的社會經驗和經濟模式的石頭過河，帶來了經濟的騰飛。我們一樣可以摸著他們的分配和社會福利模式，繼續過河，這又未嘗不可呢?為什麽一定要獨辟蹊徑，與世界主流對抗呢?蘇聯不就是一個最好的前車之鑒嗎?再說現在的資本主義已經不是馬克思那個時代的資本主義了，它也在歷史的長河裡不斷的改進，不斷的完善。時至今日西方的社會模式，已經發展成幾乎是最先進和完善的社會制度了，北歐那些國家的資本主義模式，你說和社會主義還有多少差別?資本主義的最後形態難道就不能是那個樣子的嗎?”

　　“不能以個例概述全部啊，舅舅。西方的分配方式和百年之前有什麽區別嗎?還不是極少數人掌握絕大多數社會財富。自從蘇聯解體之後，西方社會的中產階級就不斷的在萎縮、在消亡，這難道不是事實嗎?西方的福利，你是說通過金融詐騙和超前消費，畫的那個大餅嗎?資本主義的模式決定了他的本質，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是天然對立的。我們要消滅的是資產階級這個階級，而不是資產階級的那些人本身。消滅剝削階級和阻礙人類發展的體制，這和社會發展不衝突吧?那為什麽還要保留他。常言道不破不立，實現集體所有經濟，可能是個切除腫瘤的短痛手術，而任由資本主義野蠻生長，那可就是飲鴆止渴的長痛慢死了。石頭摸遍了，也該架橋了。”

　　廖國珍自然是知道再這樣下去，那今天這甥舅倆即使是掰扯到吃晚飯也掰扯不清的。本身立場和認知不同，那這種爭辯就不會有任何結果，即使有一方詞窮理虧，那也會繼續強詞奪理的胡攪蠻纏，絕不會拱手認輸，因為這不是道理的問題，而是立場。

　　“毛奇啊，今天咱倆是辯不出結果的。其實啊舅舅就是見你每天看那些書，有意考考你，難難你的。沒想到你小子可以啊，社會政治學得不錯，舅舅很佩服你啊。其實吧，這些社會體制規劃化的事，政府自然有自己的高明決策，要不然養那麽多智庫、國師做什麽，吃乾飯的嗎?不管社本還是資本，能給老百姓掙飯吃的，能讓我們有錢賺的就是好本，你說是不是?來舅舅敬你一杯果汁。”

　　毛奇笑了笑，端起杯子和廖國珍碰了一下。

　　“舅舅，平時也沒見過你看書，其實了解的也挺多的嘛，看來還是要實踐出真知啊。不過對於社本還是資本，我還是那句話: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白貓黑貓沒有分別，但是好貓壞貓還是不一樣的。不過怎麽說還是要謝謝舅舅，讓我今天說了這麽多話。我也敬舅舅你一杯，請。”

　　餐桌上的氣氛，隨著這甥舅二人表面上的握手言和，又恢復到了之前的一片融洽。只是苦了這黃興富和葉女士一家三口，莫名其妙的觀賞了兩場，廖家人的內部大亂鬥。

　　黃靜雖說早就見識過了毛奇肚子裡的墨水，而今天他與廖國珍的這番辯論，還是讓她再一次聽得瞠目結舌。這毛奇的肚子裡，到底還有多少她聽不懂、言不明的高深且又無聊的知識，如果真的讓她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她是真的會崩潰的。

　　都說書讀得越高，反向錯了，知識越多越反動，這裡對應毛奇的所作所為則是:書讀得再多，知識偏了，內容越多越討女人嫌。一頓快樂的午餐就此落下帷幕，是時候上茶送客了。但是怎麽來看這黃興富夫妻，都不像是今天想要回上海的樣子，甚至還說出晚上要請廖家人吃飯這樣的話來。客人賴著不走你也不能強趕不是， 加之這黃靜的確還是很討廖檢察長歡心的，看來葉女士這一步棋是下對了。

　　那便隻好心不甘情不願的，答應下黃氏夫婦的盛情邀請，下午則讓廖樺帶著黃家三口子，去夫子廟什麽的南京知名去處轉悠一下好了。跌宕起伏的一天，便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流逝。

　　田毓甄在田老爹的宿舍裡，正在整理自己的行裝。明天就是大年二十八了，安建易也忙完了自己的生意，開著他的小捷達來接安素卿回家過年了，田老爹一看正好，把田毓甄也捎回去吧。

　　其實讓安建易捎田毓甄回家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安建易的家在金山，田毓甄的家則在海寧，這叫送還差不多，哪能叫捎，看來田老爹也變圓滑了。

　　田毓甄並不是很想搭安建易車回去的，因為他感覺安素卿最近總是怪怪的，這讓他很不舒服。現在又要同她一起回去，他心裡寫滿了不樂意。但是安素卿卻正好相反，並不一如往常的說些嫌棄話，反而很爽快的就答應了，還有些小欣喜的樣子。

　　就這樣，田毓甄還是坐上了安建易的小捷達，和安素卿一起，坐在後排。田毓甄看著車窗外遠去的上海，那些高樓大廈，那些建築圍擋，漸漸的，只有工地樓頂上高高聳立的塔吊，還在他的視線所及之處，慢慢變小。

　　一片雪花飄落在車窗上，這天又下起雪來了。再見了上海，不知何時還能再度來到這裡，或許是下一個假期吧，不知道它又將變成何種他不認識的模樣。還有這身邊的安素卿，下次再來上海她是否也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