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把這封信交給隔壁禦王可好?”
殷鬱渾身一僵。
李靈幽見他不吱聲,隻當他不知內情,便同他解釋起來。
“瓊娘上回來看我,同我說起禦王與榮清輝在朝堂上相爭之事,禦王打算用西羌兵權交換六部實缺,可惜榮清輝不肯放權,要是我把這封信交給禦王,相信他一定能逼迫榮清輝乖乖就范。”
殷鬱聞言,半點不覺得興奮,反而緊張的手心冒汗。
聽著李靈幽毫無防備地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另一個身份,無意識地提醒著他,他現在正在欺騙她。
這讓他不知該如何回應她。
比起得到這封信所帶來的好處,他更在意得到這封信所帶來的後果,萬一哪天他的身份敗露了,公主殿下會用什麽樣的目光看待他?
會不會覺得他和榮清輝一樣,都是虛情假意地接近她利用她?
“你怎麽不說話,難道這個主意不好嗎?”李靈幽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殷鬱。
殷鬱有些不敢與她對視:“我是在想,這麽做只能便宜了禦王,對您有什麽好處呢?”
“可以讓禦王欠我一個人情啊,”李靈幽淡淡一笑,垂下眼眸,一隻玉手捂著心口,流露出些許病弱之態。
“京都有這麽多人想要害我,說不定什麽時候,我還得指望著他救我的命呢。”
殷鬱愈發心慌,幾乎忍不住對她坦白身份,讓她不必擔憂害怕,哪怕她什麽也不給他,他一樣會守護她,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公主,其實我……”
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他恐怕會失去眼前的一切美好,越是想真心對她,越不敢表露真心。
“你怎麽了?”李靈幽擔心地看著殷鬱,伸出手輕碰他臉頰:“該不是剛才那一巴掌太用力,把人打壞了吧?”
殷鬱艱難地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的臉有些疼,想先回去休息。”
他只怕再待下去,會將一切都告訴她,不只他的另一個身份,還有他對她的那些無恥的見不得光的癡心妄想。
“唉,”李靈幽放下手,歎了口氣,“可憐見的,快回去吧。”
殷鬱立刻站起來,朝她躬身一拜,轉身就走,一瞬間都不敢做多停留。
李靈幽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屏風後,無聲一笑,軟下嬌軀,臥倒在玉枕上,一手托著下頜,一手撥弄著笸籮裡的絡子。
五彩的線繩編成一張密密的網,緊緊地纏住了紫色的蟾蜍,過分豔麗,反倒有些可怖。
阿娜爾從外面走進來,頻頻回頭看向門外:“殿下,您怎麽讓他走了?”
李靈幽懶洋洋地開口:“不走幹嘛,我又沒打算留下他過夜。”
阿娜爾面露疑惑:“您不喜歡無望嗎?”
“喜歡呀,就跟喜歡夕日阿洪和饒麗瓦絲一樣,可你幾時看過我跟它們一起睡覺?”
阿娜爾沉默。
李靈幽說的是她在王庭養過的一對狼犬,夕日阿洪和饒麗瓦斯,用他們羌國人的話說,就是獅子和老虎。
它們的身上有一半野狼的血統,李靈幽將它們從嗷嗷待哺的幼犬,養成了令人恐懼的猛獸,唯獨在她面前溫馴的不像話,只需她一個指令,就能為她撕碎面前的一切敵人。
她雖然對待它們像孩子一樣,但在羌國被滅之後,她即將返回大涼之前,卻把它們都留在了草原。
阿娜爾問過李靈幽,為什麽不把它們帶回大涼,
她說—— ‘它們已經沒用了。’
多麽涼薄又無情的回答,偏偏從她口中說出來,讓人不忍心指責她。
阿娜爾望著李靈幽那張美得禍國殃民的臉龐,回憶著她在羌國遭受的一切,不禁憐憫地心想著:但凡她心軟一點,多情一些,恐怕早就自我了斷了吧。
“我困了,熄燈吧。”
李靈幽打了個哈欠,翻過身面朝著床壁,輕輕闔上了眼。
阿娜爾走過去,將那一座火樹銀花連枝燈上的燭火,一盞一盞地吹滅了。
床上那孤零的身影,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
翌日,殷鬱依舊是天不亮就回了禦王府,今天他沒有心思練刀,悄悄回房換了衣裳戴上胡子,就去了書房。
為了應對戶部扣留軍餉一事,龐明宇帶著幾個軍師熬了幾宿,將殷鬱從吏部考公司抄來的三大箱子卷宗翻來覆去地查閱,展曜飛也沒有回去,在禦王府連著待了幾夜。
殷鬱走進書房,就見眾人七倒八歪睡成一片,他把躺在橫榻上的展曜飛叫醒,低聲詢問:“有什麽進展嗎?”
展曜飛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冷嘲熱諷道:“王爺昨晚又上哪兒快活去了?我還當您把我們給忘了。”
殷鬱在他背後拍了一巴掌:“少廢話。”
“咳咳!”展曜飛好險沒被他拍出內傷,咳嗽了幾聲,把一屋子人都吵醒了,看到殷鬱,都要起身見禮。
殷鬱把手一壓:“都坐著吧,軍師,事情進展的如何了?”
龐明宇坐在書桌後,拿手指蘸了蘸茶水,抹了下眼睛,笑聲道:“我已寫好了彈劾的奏疏,王爺自己看看吧。”
說著,他將手邊的奏疏遞到殷鬱手上。
殷鬱打開來看,一目十行,不消片刻,就將事情弄了個明白。
去年科舉,籍貫江南的文科狀元沈祖堯以弱冠之齡連中三元,在翰林院做了一年從六品修撰,因每個月在吏部的考評都為優上,又因修書記了一功,竟連升五級,預備下個月調入戶部,補缺正四品右侍郎之位。
龐明宇頭一晚翻閱卷宗時,就留意到了這個沈祖堯,實在是因為此人太過惹眼,年紀輕輕連中三元也就罷了,一年之內連升五級,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想當年殷鬱十九歲考上武狀元後奔赴沙場,也花了足足三年時間,大大小小打了近百場勝仗,才從六品校尉,被先帝破格提拔為四品將軍。
他沈祖堯又是何德何能?僅僅修了幾本書,評了幾個優,就一步登天了!
龐明宇和展曜飛聯手調查沈祖堯的底細,原以為要費一番功夫,沒想到他們隻用了三天, 就將沈祖堯查了個底朝天。
原來,這位春風得意的新科狀元,正是吏部尚書沈宗澤的遠房侄孫,因為沈尚書的兒孫都不爭氣,便從老家選中了這個侄孫來繼承衣缽,一手徇私舞弊將他送入青雲,還將一個外孫女許配給他,三個月前剛剛完婚。
他們之所以能夠順利查明此案,是因為他們找到了一個關鍵的證人。
此人乃是去年的考生,在放榜之後,發現狀元的卷子和他寫的一模一樣,這才得知自己的考卷被人掉包,他去京兆府告狀,卻被官差打斷了一條腿,為了躲避沈家滅口,只能冒充乞丐,與狗爭食。
殷鬱手上這份奏疏,正是彈劾戶部尚書沈宗澤一乾人等的。
“啪”地一聲。
殷鬱將奏疏重重地摔倒書桌上,怒極反笑:“這群人也太肆無忌憚了些,趁著本王在外面領兵打仗,他們在後方結黨營私,竟毫不遮掩,連六部官職都成了世襲的,簡直罪該萬死!”
龐明宇撿起那本奏疏,神色嚴峻道:“這還只是吏部去年犯下的一樁舞弊案而已,在您看不到的地方,還不知道有多少藏汙納垢之事,榮清輝一黨表面光鮮,實際上早已經爛透了,好比一乾蛀蟲,若縱容他們繼續侵蝕國本,禍亂朝綱,早晚會重蹈覆轍,還請王爺不辭辛苦,除佞臣,清君側!”
展曜飛也帶著眾人起身:“還請王爺不辭辛苦,除佞臣,清君側!”
殷鬱心情沉重地看著一張張滿懷厚望的面孔,自從滅掉羌國之後,便隱隱卸去的重擔,竟在這一瞬間,重新回到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