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深夜,月色朦朧,清冷的月華灑落在冷清的侯府。
久無人煙的靖安侯府,今日再起風雲,一場會晤,在夜色中悄然開啟。
庭院之內,沉劍音一身黑袍,默然獨立。高空之中,一道身影姍姍來遲,騰挪換步,蜻蜓點水,一席白衣隨風飄蕩,隨即,借力高高一躍,穩穩落在庭院之中,動作毫無拖泥帶水,仿若渾然天成。
沉劍音細細打量來著,只見其面覆青銅鬼面,身著無玷白袍,昂首佇立,雖孑然一人,卻不減傲然風采。沉劍音負手而立,以靜處動,看著眼前來著緩慢前進,盡顯不凡氣度。
穆瑜前進數步,走到離沉劍音三丈之處停步,既為談話留出空間,又為撤退留有余地。隨即,開口道:“吾之來意想必閣下應已明晰,昔日靖安侯府滅門的消息。人盡皆知之言不必談,繁縟瑣碎之言亦不必談,閣下作為其中主事之人,日理萬機,應也不至與吾這無名之輩浪費時間。”
沉劍音聞言,深深地看了穆瑜一眼,似欲看穿他的鬼面,看破他的目的,看透籠罩在他身上迷霧。
自異域刀客入羲都而始,一個縝密的布局逐漸浮出水面——有人,也許就是眼前之人,欲查清靖安侯府滅門一案,許是為了翻案,許是為了復仇,又許是為了其它不為人知的目的。
試想,面對一個塵埃落定的死案,面對一個關系著朝堂局勢的大案,面對一個深不可測的迷案,面對一個關系者死絕的血案,若是一般的人,自然不敢貿然去費力破案——哪怕是背景深厚三教,也不會冒著得罪整個大羲的風險去重提此案。
因此,這也更襯托了眼前神秘面具客的不同凡響——至少在沉劍音眼中是如此。
根據目前有限的所知,眼前來者所屬的勢力麾下至少有兩名先天高手,但台面上的實力必然不能代表全部,就像一座龐大的冰山只有冰山十分之一浮出水面一樣。最令人忌憚的,往往是未知。
“穆家舊案,早已為歷史所塵封,穆氏滿門抄斬,應已無活口存留於世。吾不論你是誰,背後有著何等樣的實力。挑釁鳴樂教,你心內應當有所覺悟。”沉劍音的雙手仍負於身後,但一把布滿繁飾的長劍,卻已悄無聲息地插在了穆瑜與其之間的空地之中。
面具下,穆瑜眉頭微挑,語氣不由帶上了幾分笑意:“吾當已闡明吾之來意,足下既然與會,吾也相信閣下的誠意。”
穆瑜的一席話語,看似激將,實為誅心,引動了沉劍音心內殺機。
已許久,未曾有人以如此輕蔑的態度對他說話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羲皇,對他也多是以禮相待。可如今,面前這個不知身分的來者卻飛揚跋扈、目中無人。
“想殺吾?閣下盡可一試。”穆瑜收斂笑容,平靜說道:“貴教針對聖君士出手,無外乎就是想逼出吾,如今,吾已如閣下之意前來。然,閣下若以為只要吾現身,就能製吾或殺吾,那也未免太過於高估自身之能為咯。”
一瞬間,氣氛周邊,殺機森然,沉劍音隻覺兩股氣機迅速鎖定自身,而且,這兩股氣息都不陌生。
從見面至今,沉劍音仍未看出面前神秘客之深淺,若一招無法制敵,便會直面兩個先天高手夾擊,先機一失,面對二人聯手,他雖有自信可抽退,卻也再難對眼前之人造成威脅。
但,沉劍音今日前來,並非是為了樹敵或動殺。常言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鳴樂教與羲皇非是死仇,
但二者關系卻已不似當年一般和睦,裂痕已生,摩擦漸有。 所以,眼前之人想要調查靖安侯府之案,攪渾局面,干擾羲皇對於朝野的掌控,沉劍音不僅不會攔阻,反而還會推波助瀾,為之添一把火。
沉劍音再次深深地看了面前來者一眼,緩緩開口道:“汝欲知之事,吾自然知無不言。昔年滅門之案,確實是吾教負責動手,以至於染上一身血腥,為閣下所針對。但,這台大戲幕後,卻是羲皇唐宣一手導演,吾教僅是參演者之一罷了。”
穆瑜聞言,卻是並不意外。二人立於原地,一者說,一者聽,沉劍音低沉的嗓音低回於荒涼的侯府之中,分外詭異。
從內廷至外朝,從幕後到台前,其中的陰謀與血腥,都被事無巨細的一一扒開,一一細觀。無論今晚會面結果如何,靖安滅門案,終於還是難逃被狠狠撕開的命運。
不知沉劍音講了多久,亦不知穆瑜聽了多久,終於,在月光為烏雲所掩之際,這場午夜的故事會終於步入了尾聲。聆聽過沉劍音的講述之後,穆瑜的神情漸漸嚴峻、愈發凝重。
“所以,這一切,皆是羲皇主導?”穆瑜沉聲問道。
“不錯,自皇后與穆妃的后宮之爭開始,這場大戲便已拉開帷幕。”沉劍音應聲說道:“當年一戰,按計劃,吾鳴樂教精銳盡出,滅門靖安侯府,而教主卻為羲皇牽製於宮廷之內,導致此戰教內高手死傷眾多,連一護法也身亡於戰中。此皆非虛言,汝大可去一一查證。”
大羲皇后,與鳴樂教關系匪淺,這在朝野並不是什麽秘密。而鳴樂教右護法當年戰死一事,穆瑜亦是知曉。一切線索連接起來,乍一看,有理有據,合情合理,難見什麽明顯的破綻。
“你認為,吾會信你所言嗎?”穆瑜緊盯著沉劍音,平靜說道。
沉劍音神情淡漠如初,哪怕面對穆瑜此刻的咄咄逼人之態,仍未有絲毫情緒波動。
“吾之所以將所有托出,便是為了讓你找準復仇的目標,當然你若是要戰,那鳴樂教自也無懼。”
沉劍音靜立不動,抬眼對上穆瑜的灼灼目光,一對漆黑的眸子如幽幽寒潭深不可測。其語氣平淡如水,像是在闡述著顯而易見的事實。
自靖安侯府案後,哪怕儒門東林書苑一反常態插手朝政,君臣勢力之比仍難免滑向失衡。
羲皇的勢力持續增長,愈發壯大,連帶著作為國教的鳴樂教也開始受其打壓。穆瑜兀然出現攪亂局勢,讓沉劍音生出了借刀殺人的想法。但這並不代表,他只能選擇這一把刀。
“你所言,吾自會著手調查,但穆府滅門血案,汝鳴樂教參與其中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穆瑜道:“鮮血只能用鮮血來終結,此事並不能到此為止。沉劍音,三招接下,今日之事便就此揭過,其余情況吾日後自會調查。但你們教主,終究也藏不了多久。”
“讓汝麾下之人出劍罷,沉劍音於此候教。”沉劍音閉著眼說道。
“哈,那就,如你所願!”穆瑜輕笑一聲,頭也不回,放聲道,“修雅!”
聲落,人出,桓正修雅如風如電,瞬息之間便已趕到穆瑜身前,同時,碧瀧斷劍破鞘而出,如行雲流水,徑直刺向沉劍音眉心。
這一劍甚為平泛,直進、直刺,沒有絲毫的變招,仿若明媚的春光下的一池春水,無風亦無波,只有水面上一抹淺淺的、不起眼的明亮。
但正是這自然而然的一劍,卻讓沉劍音面色首次一動,睜開了雙眼。
盡管睜眼,沉劍音仍不減氣度,自信負手,直視桓正修雅之劍刺向己身,眼神平靜而漠然——穆瑜口中的三招之約,並未引起這位鳴樂教話事人任何的情緒波動。
下一刻,沒有任何跡象地,桓正修雅的劍停住了,再難前進一步。
再定睛一看,不知何時,落在沉劍音身前、插在地上的劍已被拔起,不出鞘,不搖動,如鐵嶽鋼山,兀自橫立在桓正修雅的劍鋒之前。
劍路受阻,桓正修雅心念一定,真氣暴漲,手腕靈巧一撥,極式瞬息而發:
“劍影撩亂!”
極招出,戰局動,碧瀧輕輕顫動,劍意升騰,萬千劍影掃風而出,重重密密,充斥空雲之中,似飄雪,如飛花,美麗而危險。
沉劍音古井無波的面上,首見動容之色,緩緩開口道:“不差。”
伸手,握劍,提腕,出劍,轉腕,收劍,一息之間,六個動作一氣呵成,只見寒芒一閃,劍已入鞘落地,人已負手而立。而空中漫天的飛花劍影,卻已消失大半,盡為沉劍音所破。
數刻間,戰局數變,極招未能建功,桓正修雅眉宇一皺,回氣收劍,象征著第二招的結束。
“罷了,修雅。離開吧。”
穆瑜見狀,心中不由震撼,且已深知哪怕再出第三招,修雅也難以決出高下,除非聖君士和桓正修雅一同出手。三招之約,已無意義。
穆瑜釋然一笑,二人便已趁著夜色悄然遁去,連帶著,暗中鎖定沉劍音的刀息,亦消失無蹤。
夜色依舊朦朧,籠月陰雲已悄然散去,清冷的月華再次向冷清的侯府灑落,沉劍音手腕一抖,書信便消失無蹤。緩緩闔上雙目,沐浴著皎潔月光,沉劍音似乎並不急著離去,繼續靜立於這座荒涼的侯府,一席黑袍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著油亮的黑色光澤,不知不覺間,似乎這黑色更深了......